前人寫作以有出典為貴,評家亦以“無一字無來曆”為高。互相因襲,相習成風,過去有這樣的情形,其是非暫置不論。其另一種情形:雖時代相先後,卻並無因襲的關係。有些情感,有些想象,不必誰抄襲誰。例如李後主《浪淘沙》中的名句“別時容易見時難”,前人說它出於《顏氏家訓》的“別易會難”,引見上卷李煜此篇注[3]。果真是這樣麼?恐怕未必。所以二者相似,或竟相同,未必就有關連,也未必竟無關連,究竟誰是偶合,誰是承用,得看具體的情況來決定。所謂“看”,當然用注家的眼光看,那就不免有他的主觀成分在內了。
而且所謂“二者”,本不止二者,要多得多,這就更加複雜了。譬如以本句為甲,比它早一點的句子為乙,卻還有比乙更早的丙丁戊己哩。蓋杜甫詩所謂“遞相祖述複先誰”也。注家引用的文句,大都不過聊供參考而已。若雲某出於某,卻不敢這樣保證的。
再說,可以增進了解,這情形也很複雜。如以乙句注甲句,而兩句差不多;讀者如不懂得甲,正未必懂得乙。其另一種情形,注文甚至於比本文還要深些,那就更不合理了。怎樣會發生這類情形的呢?因為作注,照例以前注後,更著重最早的出典,故注中所引材料每較本文為古,如《詩》、《書》、《史》、《漢》之類,總要比唐詩、宋詞更難懂一些,這就常常造成這似乎顛倒的情況。然所注縱有時難懂,卻不能因噎廢食。注還是可以相當增進了解、擴大眼光的。將“注”和“釋”分開來看,隻為了說明的方便,其實“注”也是釋,而且是比較客觀的“釋”。古典浩瀚,情形繁複,有詩文的差別,有古今言語的隔閡。有些較容易直接解釋,有些隻能引用許多事例作為比較,使讀者自會其意。如近人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其中每一條開首為解釋,下麵所附為原材料。其功力最深、用途最大的即在他所引許多實例,至於他的解釋雖然大致不差,也未必完全可靠。我們將這些實例,比較歸納起來,就可以得出與張氏相同的結論,也可以得出和他不盡相同的結論,會比他更進一步。這樣,我認為正得張氏作書之意。書名“彙釋”,“彙”才能“釋”,與其不“彙”而“釋”,似無寧“彙”而不“釋”。因若觸類旁通,你自然會得到解釋的。
以上所談,為了使讀者明了注釋一般的情況以及如何利用它,原非為本書的缺點解嘲。就本書來說,誠恐不免尚有錯誤。當選錄和注釋之初,原想盡力排除個人主觀的偏愛成見,而忠實地將古人的作品、作意介紹給讀者;及寫完一看,這個選本雖稍有新意,仍未脫前人的窠臼。選材方麵,或偏於消極傷感,或過於香豔纖巧,這雖然和詞本身發展的缺陷有關,但以今日觀之,總不恰當。而且注釋中關於作意的分析和時代背景的論述,上中兩卷亦較下卷為少。注釋的其他毛病,如深而不淺,曲而未達,偏而不全,掉書袋又不利落,文言白話相夾雜等等,那就更多了,自己也難得滿意,更切盼讀者指教。
一九六二年七月一日,北京。
〔附記〕前編《唐宋詞選》有試印本,至今已十六年。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同誌來,說要正式出版,文學研究所也表示讚同。起初我還很躊躇;為了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響應黨的號召,經過思考,也就同意了。但舊本的缺點需要修整,我勉力從事,做得很慢。
現改名《唐宋詞選釋》,除刪去存疑的兩首,餘未動,雖經修訂,仍未必完善,如內容形式過於陳舊,解說文白雜用,繁簡不均,深入未能淺出等等;且或不免有其他的錯誤,請讀者指正。
編寫之中,承友人與出版社同誌殷勤相助,深表感謝。
一九七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