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散文(3)(1 / 2)

人們住在地下防空洞,臨時搭的房間,或是郊外的避彈屋。這些住所是隻適合度夜的,成千成萬的人都把他們的日子消磨在咖啡店中。那些咖啡店,有時候是設在一所破壞了的屋子的最低一層,上麵臨時用木板或是洋鐵皮遮蓋著;有時設在那在轟炸中神奇地保全了的玻璃頂陽台上;但是大部分的咖啡店,卻都是露天的。在那裏,人們坐著談天,講生意,辦公事。他們似乎很快樂,但是如果你聽他們談話,你可以聽見他們在那兒抱怨。他們不滿意建築太慢,交通太不方便。

這種臨時的咖啡店吸引了各色各樣的顧客:販子們兜售自來水筆和舊衣服,孩子賣報紙,還有一種特別的人物,那就是專賣外國貨幣的人。什麼事情都有變通辦法,如果有一件東西是無法弄得到的,隻要一說出來,過了一小時你就可以弄到手。和咖啡店作著競爭的,有店鋪和攤位。隻消在被炮火打得洞穿的牆上釘幾塊木牌,店鋪就開出來了。那些招牌宣告了那些店鋪的存在和性質:“巴黎理發店”,“整舊如新,立等即有”等等。在另一條街上,在破碎的玻璃後麵,幾枝花和一塊招牌寫著“小勃裏斯多爾”—原來在舊日的華沙,勃裏斯多爾飯店是最大的旅館。

這便是街頭的生活,但是微笑的臉兒卻隱藏著無數的憂慮。人民的衣服都穿得很壞;在波蘭全國,衣服和皮革都缺乏得很,許多人都穿著幾年以前的舊衣服,用不論任何方法去聊以蔽體。有的人則買舊衣服來穿,也不管那些衣服稱身不稱身,袖短及肘,褲短及膝的,也是常見的了。

在生活中的每一部門,都缺乏熟練的人手。醫生非常稀少,而人民卻急需醫藥。幾年以來,他們都是營養不良而且常常生病。孩子們都缺乏維他命和醫藥。留在那裏的醫生都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不得不去和希特勒的饑餓政策和缺乏衛生的後患鬥爭,然而人民卻並不僅僅生活。他們還親切而驕傲地生活。那最初在華沙行駛的電車都結滿了花帶。那些並不比攤子大一點的店鋪都賣著花。在波蘭,差不多已經有三十家戲院開門了,而克格哥交響樂隊,也經常奏演了。

報紙、雜誌和專門出版物,都漸漸多起來,但是紙張的缺乏卻妨礙了出版界的發展。小學和大學都重開了,但是書籍和儀器卻十分缺乏。

在波蘭,差不多任何東西都是不夠供應。物價是高過受薪階層的購買力。運輸的缺乏增加了食品分配的困難,但是工廠和餐室,以及政府機關的食堂,卻都竭力彌補這個缺陷。在波蘭的經濟機構中,是有著那麼許多空洞,你剛補好了一個洞,另外五個洞又現出來了。經濟的發動機的操縱杆不能操縱自如,於是整部車子就走幾碼就停下來了。

除了物質的需要之外,還有精神的不安。精確的估計算出,從一九三九年起,波蘭死亡的總數有六百萬人。現在還有成千成萬的人,都還不知道自己的家屬的存亡和命運。幸而人民的精神拯救了這個現狀。他們泰然微笑地穿著他們不稱身的衣服,吃著他們的不規則的飯食,忍受著物品的缺乏和運輸的遲緩。他們已下了決心,要使波蘭重新生活起來。

香港的舊書市

這裏有生意經,也有神話。

香港人對於書的估價,往往是會使外方人吃驚的。明清善本書可以論斤稱,而一部極平常的書卻會被人視為稀世之珍。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的親戚珍藏著一部《中華民國郵政地圖》,待價而沽,須港幣五千元(合國幣四百萬元)方肯出讓。這等奇聞,恐怕隻有在那個小島上聽得到吧。版本自然更談不到,“明版康熙字典”一類的笑談,在那裏也是家常便飯了。

這樣的一個地方,舊書市的性質自然和北平、上海、蘇州、杭州、南京等地不同。不但是規模的大小而已,就連收買的方式和售出的對象,也都有很大的差別。那裏賣舊書的僅是一些變相的地攤,沿街靠壁釘一兩個木板架子,搭一個避風雨的遮棚,如此而已。收書是論斤斷秤的,道林紙和報紙印的書每斤出價約港幣一二毫,而全張報紙的價錢卻反而高一倍;有硬麵書皮的洋裝書更便宜一點,因為紙板“重秤”,中國紙的線裝書,出到一毫一斤就是最高的價錢了。他們比較肯出價錢的倒是學校用的教科書,簿記學書,研究養雞養兔的書等等,因為要這些書的人是非購不可的,所以他們也就肯以高價收入了。其次是醫科和工科用書,為的是轉運內地可以賣很高的價錢。此外便剩下“雜書”,隻得賣給那些不大肯出錢的他們所謂“藏家”和“睇家”了。他們最大的主顧是小販。這並不是說香港小販最深知讀書之“實惠”的人,在他們是無足重輕的。

舊書攤最多的是皇後大道中央戲院附近的樓梯街,現在共有五個攤子。從大道拾級上去,左首第一家是“齡記”,管攤的是一個十餘歲的孩子(他父親則在下麵一點公廁旁邊擺廢紙攤),年紀最小,卻懂得許多事。著《相對論》的是愛因斯坦,歌德是德國大文豪,他都頭頭是道。日寇占領香港後,這攤子收到了大批德日文學書,現在已賣得一本也不剩,又經過了一次失竊,現在已沒有什麼好東西了。隔壁是“焯記”,攤主是一個老是有禮貌的中年人,專賣中國鉛印書,價錢可不便宜,不看也沒有什麼關係。他對麵是“季記”,管攤的是姐妹二人。到底是女人,收書賣書都差點功夫。雖則有時能看顧客的眼色和態度見風使舵,可是索價總嫌“離譜”(粵語不合分寸)一點。從前還有一些四部叢刊零本,現在卻單靠賣教科書和字帖了。“季記”隔壁本來還有“江培記”,因為生意不好,已把存貨稱給鴨巴甸街的“黃沛記”,攤位也頂給賣舊銅爛鐵的了。上去一點,在摩羅街口,是“德信書店”,雖號稱書店,卻仍舊還是一個攤子。主持人是一對少年夫婦,書相當多,可是也相當貴。他以為是好書,就一分錢也不讓價,反之,沒有被他注意的書,討價之廉竟會使人不相信。“格呂尼”版的波德萊爾的《惡之華》和韓波的《作品集》,兩冊隻討港幣一元,希米忒的《莎士比亞字典》會論斤稱給你,這等事在我們看來,差不多有點近乎神話了。“德信書店”隔壁是“華記”。雖則攤號仍是“華記”,老板卻已換過了。原來的老板是一家父母兄弟四人,在淪陷期中舊書全盛時代,他們在樓梯街竟擁有兩個攤子之多。一個是現在這老地方,一個是在“焯記”隔壁,現在已變成舊衣攤了。因為來路稀少,顧客不多,他們便把滯銷的書盤給了現在的管攤人,帶著好銷一些的書到廣州去開店了,聽說生意還不錯呢。現在的“華記”已不如從前遠甚,可是因為地利的關係(因為這是這條街第一個攤子,經荷裏活道拿下舊書來賣的,第一先經過他的手,好的便宜的,他有選擇的優先權),有時還有一點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