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衣服的改變,如大禮服,小禮服之類,也許是因為當時當局諸明公都抱“文明先重外表”的見解,沒想到我們的紡織工業會因此而吃大虧。我們的布匹的寬度是不宜於裁西裝的,結果非要買入人家多量的洋材料不可。單說輸入的鈕扣一樣。若是翻翻民國元年以後海關的黃皮書,就知道那數字在曆年的增加是很可怕的了。其他如硬領、領帶、小梳子、小鏡子等等文明裝的零件更可想而知了。女人裝束在最初幾年沒有劇烈的變遷,當時留學東洋回國的女學生很多,因此日本式的髻發,金邊小眼鏡,小絹傘,手提包,成為女子時髦的裝飾。後來女學生的裝束被旗袍占了勢力,一時長的、短的、寬的、窄的,都以旗袍式為標準,裙子漸漸地沒人穿了。民國十四五年以後,在上海以伴舞及演電影的職業女子掌握了女子時髦裝束的威權,但全部是抄襲外國的,毫無本國風度,直到現在,除掉變態的旗袍以外,幾乎辨別不出是中國裝了。在服裝上,我們的男女多半變了被他人裝飾的人形衣架,看不出什麼民族性來。
衣服直接影響到禮俗,最著的是婚禮。民國初年,男子在功令上必要改裝,女子卻是仍舊,因此在婚禮上就顯出異樣來。在福建鄉間,我親見過新郎穿的是戲台上的紅生袍,戴的是滿鑲著小鏡子的小生巾,因為依照功令,大禮服與大禮帽全是黑的,穿戴起來,有點喪氣。間或有穿戴上的,也得披上紅綢,在大高帽上插一金花,甚至在草帽上插花披紅,真可謂不倫不類。不久,所謂“文明婚禮”流行了。新娘是由鳳冠霞帔改為披頭紗和穿民國禮服。頭紗在最初有披大紅的,後來漸漸由桃紅淡紅到變為歐式的全白,以致守舊的太婆不願意,有些說,“看現在的新娘子,未死丈夫先帶孝!”這種風氣大概最初是由教會及上海的歐美留學生做起,後來漸漸傳染各處。現在在各大都市,甚至禮餅之微也是西裝了!什麼與我們的禮俗不相幹的扔破鞋、分婚糕、度蜜月,件件都學到了。還有,新興的儀仗中間有軍樂隊,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吹打一氣。如果新娘是曾在學校畢業的,那就更榮耀了,有時還可以在親迎的那一天把文憑安置在彩亭裏扛著滿街遊行。
至於喪禮,在這三十年來的變遷卻與婚禮不同。從君主政策被推翻了之後,一切的榮典都排不到棺材前,孝子們異想天開,在儀仗裏把挽聯、祭幛、花圈等等,都給加上去了。訃告在從前是有一定規矩的,身份夠不上用家人報喪的就不敢用某宅家人報喪的條子或登廣告。但封建思想的遺毒不但還未除淨,甚且變本加厲,隨便一個小小官吏或稍有積蓄的商人的死喪,也可以自由地設立治喪處,訃告甚至可以印成幾厚冊,文字比帝製時代實錄館的實錄的內容還要多。孝子也給父母送起挽聯或祭幛來了。花圈是胡亂地送,不管死者信不信耶穌,有十字架表識的花圈每和陀羅尼經幛放在一起。出殯的儀仗是七亂八糟,講不上嚴肅,也顯不出哀悼,隻可以說是排場熱鬧而已。穿孝也近乎歐化,除掉鄉下人還用舊禮或纏一點白以外,都市人多用黑紗繞臂,有時連什麼徽識也沒有。三年之喪再也沒能維持下去了。
說到稱謂,在民國初年,無論是誰,男的都稱先生,女的都稱女士,後來老爺、大人、夫人、太太、小姐等等舊稱呼也漸漸隨著帝製複活起來。帝製翻不成,封建時代的稱呼反與洋封建的稱呼互相翻譯,在太太們中間,又自分等第,什麼“夫人”“太太”都依著丈夫的地位而異其稱呼,男方麵,什麼“先生”,什麼“君”,什麼“博士”,“碩士”也做成了階級的分別,這都是封建意識的未被鏟除,若長此發展下去,我們就得提防將來也許有“爵爺”、“陛下”等等稱呼的流行。個人的名字用外國的如約翰、威靈頓、安妮、莉莉、伊利沙伯之類越來越多,好像沒有外國名字就不夠文明似地。日常的稱如“蜜絲”、“蜜絲打”、“累得死”、“尖頭鰻”一類的外國貨格外流行,聽了有時可以使人犯了腦溢血的病。
一般嗜好,在這二十九年,也可以說有很大的變更。吃的東西,洋貨輸進來的越多。從禮品上可以看出芝古力糖店搶了海味鋪不少的買賣,洋點心鋪奪掉茶食店大宗的生意。冰淇淋與汽水代替了豆腐花和酸梅湯。俄法大菜甚至有替代滿漢全席的氣概。賭博比三十年前更普遍化,麻雀牌的流行也同鴉片白麵紅丸等物一樣,大有燎原之勢,了得麼!
曆法的改變固然有許多好處,但農人的生活卻非常不便,弄到都市的節令與鄉間的互相脫節。都市的商店記得西洋的時節如複活節、耶穌誕等,比記得清明、端午、中秋、重九、冬至等更清楚。一個耶穌誕期,洋貨店可以賣出很多洋禮物,十之九是中國人買的,難道國人有十分之九是基督徒麼?奴性的盲從,替人家湊熱鬧,說來很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