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乖恐怕永遠也記不清,他是怎樣離開叔叔家的,當時李達昏倒在地,紅色的鮮血從腦際流至光滑乳白的地磚,直至他離開前,血已有碗口大小,象一朵盛開的向日葵。他試著觸摸李達身體,蜷伏在冰冷地麵上的身體一動不動,不夠堅挺的鼻子下方沒有氣流經過,他心慌意亂,腦子裏閃現出死亡這個晦氣至極的詞。他不安地想,他不過是將手中裝有檸檬水的杯子砸了過去,杯子是玻璃製成的,在沒被摔爛之前,黃色檸檬在透明玻璃杯中旋轉的樣子真的很美。現在這個如水晶般漂亮的杯子,不偏不倚,擊中李乖腦門的同時,杯身與把手脫離,猶如箭離開弦。
李乖痛苦地站了起來,肚子一陣痙攣。適應一會兒後,他跌跌撞撞走到電話機旁,叫了救護車。由於太過激動,他忘記了說地址,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他顫抖的聲音還沒有恢複過來。接著,他思考著事情可能產生的後果。毫無疑問,叔叔嬸嬸不會原諒他,更有可能他要以命償命。胡思亂想中,他走進了儲藏室,找出李達舍棄不用轉贈給他的黑色旅行箱,決定逃離現場。他從寫字桌下方找出儲錢罐,清點裏麵零錢,一共是五百二十八元。這些錢是他一點一點積蓄起來,就想著什麼時候派上大用場。如今願望實現了,他苦笑著。旅行箱裏陸續放了衣服,鞋子,然後是前天叔叔交給他的項鏈,最後讀心術書也放了進去。當他要走出房門時,看到儲物櫃上的白色名片,是莫裏奇的名片。他把它裝進兜裏,然後環顧睡了十六年的儲藏室,第一次覺得還不算壞,至少可以遮風擋雨。接下來的日子,恐怕要風餐露宿了,他悲哀地想。他聽見救護車聲音由遠及近。沒有時間了。他從李達身體上方踏過,心裏念叨著,對不起達達,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傷不至死。但我還不想死。雖然我的日子過不怎麼樣,倒不如躺在地上的是我。他走出客廳,穿過後院,離開了家,蒼白臉上擠作一團的五官以及地上盛開的紅色向日葵是李達留給他的最後畫麵。
他沒有走很遠,在一個別人看不到他,他卻看得到家的地方停了下來。李達抬進了救護車,一隻手垂在擔架下。直到救護車遠去,他才邁動腳步,想著到哪安身。首先想到的,是球仔。事實上,他也正朝球仔家的方向走去。二十分鍾後,他到了球仔家門口,但是他稍停幾秒後,沒有進去,依然向前行進。他想靜一靜。他不能和別人說話,哪怕這個人是完全支持他的球仔。他想到了那棵老樟樹,就是紅河邊上那棵有著數百年齡的老樟樹。他要爬到最高的樹幹上去,坐在那裏,沉思冥想。他到了老樟樹下,手裏的旅行箱卻無處安放。他不能提著它爬樹。放到樹下,明顯告訴別人這裏有人,或者被別人拿走也未可知。他的行李已經夠少,不想一無所有。想到這一層,他盤腿坐在樟樹下,沒有去爬樹。思緒卻開始飛揚,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久久不能平靜。到後來,他不由喃喃自語:“啊,我做了什麼?我居然傷害了叔叔的兒子,他心中最在乎的人。我們沒有機會和解了,叔叔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但願李達沒有什麼大事。可是,為什麼有那麼多血出來?我以前經常打架,也看過血從對方或自己的身體裏冒出來,但從來沒有一次比李達今天流得多。還有,我知道李達弱不禁風,從小他就這樣,可是沒想到他這麼不經打,不過是一個玻璃杯擊中了頭部,就出了那麼血。這都怪我。為什麼我不能克製下自己。我肚子裏裝的冷言嘲諷夠多了,還在乎他這一句嗎?我應該早點離開,吃完早飯就出去,隨便去哪都可以,電影院,書城,球仔家,都行,隻要不呆在家裏,就不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他雙手插進頭發,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還是去自首吧,去尋求叔叔嬸嬸的原諒,哪怕他們要我的命。要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寧。”
林子裏靜謐得很,寧靜的時候,適合內省,卻不適合渲泄。李乖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終於還是提著行李箱離開樹林。
他拿不定主意回家還是去球仔家。一方麵,他想回家,打探下李達的消息。如果李達沒有死,事情還不是很糟,如果李達死了,他決定去自首。男人應該有所擔當,他對自己說,不管是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打死了人就要償命。另一方麵,他想尋求球仔的幫助,希望球仔能從局外人的角度,幫他分析下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左右為難中,他不知不覺走在去往球仔家的路上。他走得很慢,雙腳無力地移動,旅行箱輪子時而碰到粗糙地麵,發出難聽的咕嚕聲。十分鍾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半個小時。
快到球仔家時,他才想起球仔昨天進了醫院,有沒有出院還是個大問號。不管怎麼樣,碰碰運氣吧。他想。他沒有看到球仔。球仔家的大門緊鎖,門上插滿了各種廣告宣傳單。顯然,球仔還在醫院。他內心湧起一陣失望,一時間不知所措,不知該去向何方。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他的父母都死了,叔叔嬸嬸視他為累贅,李達永遠不著調。他竭力隱藏淚水,因為他太清楚事情實在是糟透了,簡直看不到一點光明。他更害怕叔叔嬸嬸的反應,這回,他們該迅速下定決心,把他從家庭名單中劃掉,能甩多遠就甩多遠。他正尋思著,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把宣傳單塞到他手裏,他揮手趕開,給了那孩子最惡劣的拒絕。街人人們來往不止,時而有嬉笑聲吆喝在半空響起,可是他覺得這些聲音十分飄渺,好象是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著的。如今,他的世界隻有自己的獨語,不斷的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