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這個問題不置可否,隻想起海軍學生生前給她的一切。一隻鳥兒若根本無一個固定的窠巢,她得到一個可以安頓她的身心的地方,她很快的就會弄習慣了。但這隻鳥若住在某一處業已多年,忽然卻改了一個新窠?新的地方即或能使她溫暖,必仍然不能使它不寂寞的!
但是一切人各有自己一分命運,性格強一點,所負的重量也就多一點,性格隨和一點,便無往而不宜了。她的性情表麵上看來仿佛十分隨便,靈魂卻是一個地道農人的靈魂。為了服從習慣重義而輕利。為了與大都市的百凡喧囂趣味不合,故大都市一切,凡所有使一般人興奮處,在她便常常感到厭煩。她即或加入了左翼運動,把凡是她分上應做的事,好好的盡力作去,但到了另外一時,使她能夠獨自溫習她的一切印象時,覺得淺薄討厭的人,也許就正是身邊那幾個人。她認識這個社會製度的錯誤處與矛盾處,以及這個社會中某一問題,某一種人心靈,所有的錯誤與矛盾,控製支配她的信仰與行為的,還是她那一分熱情。她自己便是一種矛盾,這矛盾如同每一個農民把生活改移到都市住下時同樣的情形。即或活得再久,即或在那裏有作有為,這工作是不是她真正要作的,總留下一個疑問!她批評她自己說:“我可惜不讀點哲學書,因此縱不缺少把自己加入社會生活的熱情與理想,但我卻不能認識自己,不知尊重自己,實在說來就是缺少了一點自知之明。我看來單純其實井不單純,但複雜又並不使我複雜到如×××。我在各種生活各樣人事上,訓練過我的感情,但從不在一本書上訓練過我的理性。一般人稱讚我,我自己卻決不原諒自己的短處!”
……
我們又談到關於“一·二八”上海戰事的一切情形,當戰事發展時,她到了前線去做了些什麼事情。還聽她述敘當日關於××許多問題。
她談及這些事情,我總感覺到一點兒莫可名言的憂鬱。把她的一分生活經驗同本來性格兩相比證,仿佛使我讀了一本悲劇的上半部。我把這本書暫時覆著,不及翻閱,先去猜想那結局,我沉默了。
一個人原自有他自己的那一分,別人的選擇是毫無用處的。我不勸她讀什麼哲學書,也不勸她如何努力去為理想而把她自己弄得更堅強起來,隻問她家鄉小孩需要些什麼,我當買一點寄給那老太太。且問她要不要買點應用的東西,譬如衣料,襪子,稍微好看一點的手巾,可以同去買來。這些東西在過去一時,這個女作家顯然是並不怎樣疏忽過來的。
看看她那身裝扮,我有點兒難過,說了一句笑話:“一切記憶還很年青,人也不應當比印象老得太早!”
她便苦笑著說:“我甚麼時候年青過?”
她於是重新同我談起家住蘇州那個臉龐黑黑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在吳淞一個大學讀書時,她便為我特別在吳淞看望過一次,故同她也有一麵相識。那女孩子原很歡喜她,且尊敬她,我告給她我這次來蘇州一些新鮮事情後,她笑了,帶了一點兒嘲謔的態度,在我麵前稱讚了另外那個黑臉女孩子許久。
兩人分手時皆說,“過不久再見”。且估計著:冬天我不能過上海,隔年春天她或者就可到青島去,看我同我的九妹。
日子過去了。
同一年的冬天十二月,我再從青島搭車過上海,在蘇州把那個黑臉女孩子邀過上海去看她,到她所常來往的××教授家中詢問她的住處,卻無什麼結果。第二天,因為青島方麵的來信。我們便匆匆離開上海了。一到青島不久,接到了她的來信:
在××家裏聽說你同你那黑臉的未婚妻來了上海,找尋我卻找不著。我以為你們還會再來,等了三天,還不見你們;這真是殘忍的事!為甚麼不來看看我?住在上海說話的人太少了。又不能離開上海。青島地方好,幾人玩得很好時,莫忘記另外地方的一個朋友。
她在上海沒有像親戚中兄弟姊妹的那麼一種朋友說話,大約也是一件真事。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有幻想,有夢,在情人麵前,在同誌麵前,會用對於未來的空話,把自己同對麵一個人的生活,很輕快的過下去。如今的丁玲,照她自己說來也不是那種人了。一點幻想一點夢,在一切經驗下早已全被壓碎了。即或××方麵,事務如何緊張熱烈,總是不行的。即或同誌再多,但人與人之間,卻缺少把某種感情粘附起來的友誼。正似乎為了寂寞,她便為自己弄得許多責任,這責任若經過一度理性的抉擇,則在得失之間稍稍加以取舍,必需作的就作,用不著擔負的就摔掉,同時自己也就可以輕鬆自由了許多。但她並不較量這種堆積到身邊的義務。故要她為×××捐款不推辭,要她為×××過工廠去××也作,要她編一本關於創作的書作為供給×××××××的用費,她毫不遲疑答應了這件事,要她把熟人若幹私信集起來,為××××籌一筆錢,她不管如何,又把這事情辦妥了。在義務中打發了若幹日子,糟蹋了不少精力,她不覺得苦,也從不抱怨誰。危險的她不嚇怕,麻煩的她不厭嫌。她極力去學負責,極力去學做事,就為的是隻有那麼過日子下去,她方可以把自己那點生命中的活力磨盡。這點生命的活力,有若幹人是在一份很幸福的愛情中,或一種很親切的家庭生活中,或某種庸俗的交際中,以及一切不同事業中,被慢慢的消磨,隨了日月的交替,成為社會曆史的陳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