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相思是一種淒然之痛,但又夾雜著幾許甜蜜,讓人欲罷不能,欲說還休。而對於那些名重一時的才子佳人而言,他們才華橫溢,是才華激起了幽情,還是幽情激發了才思?
那是一個知識分子富有浪漫色彩的時代,因而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吸引力,讓人欲罷不能。也許正是因為那個時代距離我們並不遙遠,有著一種真實又虛幻的朦朧。在那個時代裏,在新舊文化的雜糅與碰撞中,造就了一個個炫目的傳奇人物。
他們敢於大膽地追求真正的愛情,敢於將自己的感情以最直接的方式表達出來,縱然是相隔千裏,遠渡重洋,縱然是時光飛逝,光陰荏苒,我自情思不移,真情不變。這一份愛戀,正是那個時代最吸引人的所在。
“教我如何不想她”“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在思念與愛戀帶來的光明與不安中,這些戀人走過了生命的暖春、盛夏、金秋、寒冬,也為自己的生命留下了一段特別的回憶。
教我如何不想她
劉半農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麵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遊。
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裏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翡冷翠的一夜
徐誌摩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隻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隻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幹淨,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錘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楊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橄欖林裏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走,
隨他領著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你伴著我死?
什麼,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得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像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麼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說還是活著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隻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兩地相思
徐誌摩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這彎彎的夠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愛情,
這藍藍的夠多深!
那樣多是你的,我聽她說,
你再也不用疑惑;
給你這一團火,她的香唇,
還有她更熱的腰身!
誰說做人不該多吃點苦!——
吃到了底才有數。
這來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過!
她這時候,我想,正靠著窗,
手托著俊俏的臉龐,
在想,一滴淚正掛在腮邊,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憂愁半歡喜的預計,
計算著我的歸期:
啊,一顆純潔的愛我的心,
那樣的專!那樣的真!
還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趕回家
去親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該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該把自由隨手給扔,——
活該我今兒的悶!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誠,
像竹園裏的新筍,
不怕風吹,不怕雨打,一樣
他還是往上滋長;
他為我吃盡了苦,就為我
他今天還在奔波;——
我又沒有勇氣對他明講
我改變了的心腸!
今晚月兒弓樣,到月圓時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愛,這來我真是難,
恨不能往地底鑽;
可是你,愛,永遠有我的心,
聽憑我是浮是沉;
他來時要抱,我就讓他抱,
(這葫蘆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讓他親——我的唇,
愛,親的是你的吻!
月下待杜鵑不來
徐誌摩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豔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鍾聲,
像夢裏的輕濤吐複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颼颼,柳飄飄,榆錢鬥鬥,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在那山道旁
徐誌摩
在那山道旁,一天霧濛濛的朝上,
初生的小藍花在草叢裏窺覷,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裏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我不曾開言,她亦不曾告辭,
駐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尋思:
“吐露你的秘密,這不是最好時機?”——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惱我的遲疑。
為什麼遲疑,這是最後的時機,
在這山道旁,在這霧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氣,向著她我旋轉身去:——
但是啊!為什麼她這滿眼淒惶?
我咽住了我的話,低下了我的頭:
火灼與冰激在我的心胸間回蕩,
啊,我認識了我的命運,她的憂愁,——
在這濃霧裏,在這淒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霧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藍花在草叢裏睥睨,
我目送她遠去,與她從此分離——
在青草間飄拂,她那潔白的裙衣!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徐誌摩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1]!
我嚐一嚐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嚐一嚐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裏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你負,我不忍猜你變,
我心腸隻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誰能想象那一天?
我等候你
徐誌摩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鍾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發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鍾上
枯死——你在哪裏?
我要你,要得我心裏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
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麼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於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裏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麼也都甘願;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的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微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陣心酸,
竟許一半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願,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到
她的心裏如同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隻地穴裏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願!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他也無法調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裏燒著潑旺的火,
饑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鍾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是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鍾。
客中
徐誌摩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說,圓滿或殘缺。
園裏有一樹開剩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愛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陰裏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那裏,啊,為什麼傷悲,凋謝,殘缺?
雨巷
戴望舒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裏,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盡管是……
劉半農
她住在我對窗的小樓中,
我們間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雖然天天的看見她,
卻還是今天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隻天天夜晚,
她窗子裏漏出些琴聲,
透過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過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聽著了無端的歡愉,
無端的淒苦;
可是此外沒有什麼了,
我與她至今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沒聽見琴聲,
卻隔著朦朧的窗紗,
看她傍著盞小紅燈,
低頭不住的寫,
接著是捧頭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著又寫,
寫完了接著又哭,……
最後是長歎一聲,
將寫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後是一口氣吹滅了燈,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麼著,
竟為了她的傷心,
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我們倆至今不相識;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我們間
還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是誰把?
劉大白
是誰把心裏相思,
種成紅豆?
待我來碾豆成塵,
看還有相思沒有?
是誰把空中明月,
撚得如鉤?
待我來摶鉤作鏡,
看永久團圓能否?
秋夜湖心獨坐
劉大白
被秋光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