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田中玉將軍
今天在《大公報》上看見“前山東督軍兼省長田上將軍韞山”的訃告,使我想起我和他的一段因緣,——一段很值得記載的因緣,所以我寫這篇短文,供史家的參考。
二十四,十,十二夜。
民國十三年的夏天,丁在君夫婦在北戴河租了一所房子歇夏,他們邀我去住,我很高興的去住了一個月。在君和我都不會遊水,我們每天在海邊浮水,帶著救生圈子洗海水浴,看著別人遊泳;從海水裏出來,躺在沙地上歇息,歇了一會赤腳走回去洗淡水澡。
有一天,我們正在海水裏洗澡,忽然傍邊一個大胡子扶住一個大救生圈,站在水裏和我招呼。我仔細一認,原來那個滿腮大胡子的胖子就是從前做過山東督軍兼省長的田中玉將軍。我到山東三次,兩次在他做督軍的時期,想不到這回在海水裏相逢!
我們站在水裏談了幾句話,我介紹他和在君相見。他問了我們住的地方,他說:“好極了!尊寓就在我家的背後,今天下午我就過來拜訪你們兩位,我還有點事要請教。”
那天下午,他真來了,帶了兩副他自己寫的對聯來送給我們。那時候的武人都愛寫大字送人,偏偏我和在君都是最不會寫字的“文人”,所以我們都忍不住暗笑。可是,他一開口深談,我和在君都不能不感覺他的誠懇。我們都很靜肅的聽他談下去。
他說:“我是這兒臨榆縣(山海關)的人。這幾年來我自己在本地辦了一個學堂,昨天學堂開學,我回去行開學禮。我對學生演講,越講越感慨起來了,我就對他們談起我幼年到壯年的曆史。我看那班學生未必懂得我說的話,未必能明白我的生平。我一肚子要說的話。說了又怕沒人懂,心裏好難過。隔了一天了,心裏還和昨天一樣,很想尋個懂得的人,對他說說我這肚子裏憋著的一番話。今天在海邊碰著兩位先生,我心裏快活極了,因為你們兩位都是大學者,見多識廣,必定能夠懂我的話。要是兩位先生不討厭,我想請兩位先生聽聽我這段曆史。”
恰巧我和在君都是最喜歡看傳記文學的;我們看田中玉先生那副神氣,知道他真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並且知道他要說的話是真話,不會是編造出來的假話。我們都對他說我們極願意聽,請他講下去。
田中玉先生說:
我是中國第一個軍官學堂畢業出來的。我為什麼去學陸軍呢?我不能學現在許多陸軍老朋友開口就說“本人自束發受書以來,即慕拿破侖華盛頓之為人”。不瞞兩位先生說,我當時去學陸軍,也不是為救國,也不是因為要做一個大英雄,我為的是貪圖講武堂每人每月有三兩四錢銀子的膏火。我的父親剛死了,我是長子,上有祖母和母親,下有弟妹。我要養家,要那每月三兩四錢銀子來養活我一家,所以我考進了那個軍官學堂。
進了學堂之後,我很用功,每回考的都好。學堂的規矩,考在前三名的有獎賞,第一名獎的最多;連著三次考第一的,還有特別加獎。我因為貪得獎金去養家,所以比別人格外用功。八次大考,我考了七次第一。我得的獎金最多,所以一家人很得我的幫忙,學堂裏的老師也都誇我的功課好。
畢業時,我的成績全學堂第一。老師都說:“田中玉,你的功課太好了,我們總得給你找頂好的差使。”可是頂好的差使總不見來,眼看見考在我下首的同學一個個都派了事出去了。隻有我沒有門路。還在那兒候差使。
學堂裏有一位德國老師,名叫薩爾,他最看重我,又知道我是窮人,要等著錢養活一家子,如今畢了業,沒得獎金可拿了,他就叫我幫他改算學卷子,每月給我幾十吊錢捎回去養家。
不多時,薩爾被袁世凱調到小站去做教練官了,他才把我薦去。我到了小站,自己稟明,不願做營長,情願先做隊長,因為我要從底下做起,可以多懂得兵卒的情形。後來我慢慢的升上去,很得著上司的信任,袁世凱派我專管軍械的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