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還原真實生活的顆粒感 / 三川玲(1 / 2)

序:還原真實生活的顆粒感 / 三川玲

《下鄉養兒》有一種迷人的氣質,從第一行起便欲罷不能,我丟開了手頭一切要緊與不要緊的事情。中間去老友家喝了一次酒,把書落在她家,第二天一早便去討回。《讀庫》分兩期連載這個作品,本是雙月刊,中間還隔了一期,整整半年我都沉浸在馮麗麗筆底的那個世界之中。

在將其作為親子書討論之前,我想首先強調一下這本書的文學性。我知道有兩類文字深受歡迎。一類是反映人們夢想的,那是一個天馬行空的世界,比如我們的武俠小說,來自外星球的都教授,孩子們的《哈利·波特》和《冰雪奇緣》;一類是再現現實的,讀者看了會深感共鳴,覺得寫的就是自己身邊的事情。後一種作品的魅力在於,讀者“被看見”的心理需求得到滿足,在無限沉醉之間,你似乎能聽見一根手指在輕輕叩開你的心門。

本書的迷人氣質來自於後麵一種。這個作品有兩個文學特點,第一是事無巨細纖毫畢現的流水賬,作者馮麗麗像攝像機一樣記錄著他們的生活。這種文學手法讓我想起我對相機鏡頭的感受。一些高級的光學鏡頭能夠拍出超肉眼的效果,而馮麗麗冷靜、克製、瑣細的筆法,很像那種昂貴的光學鏡頭,捕捉到我們肉眼不見的細節。而那樣的細節,正是令我們思緒萬千、心靈震顫的部分。我看羅中立那比照片還寫實的油畫《父親》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受。

本書的第二個特點是表達上的克製。馮麗麗在書中沒有推銷觀點,沒有抱怨批評,沒有推崇讚美,她有非常強烈濃鬱的情感,卻能一直控製住自己不去表達,不去說破。心理學有個治療方法叫“隱喻”,通過故事的暗示性來達到治療效果。隱喻發生在人的右腦,其力量之強大,可以影響人的潛意識。削弱隱喻力量的方法就是說破。

高級光學鏡頭感下的生活、表達克製的作品,卻注定要讓讀者思緒萬千、萬馬奔騰。他們可以站在自己的生活立場大發議論,可以解讀出各種各樣的意義和內涵。這就是文學批評裏所說的“形象大於意義”。

本書的高超文學性,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討論、反思的空間。

顯然,本書也是一本徹頭徹尾的親子書,而且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那種親子書。在此之前,我們看到的個案都以成功踐行者的麵目出現。書裏的孩子都是成功的,都上了哈佛耶魯或北大清華;家長在書裏也是成功的,擁有強大的內心、生活的智慧。然而,《下鄉育兒》裏的角色卻是軟弱無力的。孩子天天換了幾個小學都無法適應,最後輟學在家,一直延續到九歲,最後變得連睡覺都害怕,因為總是噩夢連連,一家人隻能在深夜裏玩倦了才躺下,以至於很久沒有見過太陽。執行家庭教育的父母也看上去懦弱無能,沒有單位,做著散工零活,從事的工種也是出版業裏最辛苦最瑣屑的校對。到了鄉下,連農村大媽的小孩都鬥不過。用老六的話來說,這是一對有社交障礙的夫妻,帶著一個有心理問題的孩子。

但是,我始終無法簡單地把戎先生馮麗麗夫婦貼上人生失敗者、性格懦弱者的標簽,書裏麵隱藏著大量相反的信息。比如,他們自己的房子在東大橋,那可是北京最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地段,世貿天階和芳草地就在那裏,中國但凡時尚一點的時裝片都在那裏取過景。戎先生是有正式單位的,他是為了專心陪伴天天而辭職的。夫妻倆也絕對不僅僅是在角落裏默默看錯別字的校對,因為戎先生每天都給自己安排了大段的寫作時間,馮麗麗也寫出了如此高超的文學作品。他們雖然是沉默的大多數,但他們的心也許比天還高。

他們是有選擇餘地的,但凡有一點點企圖心,也許會過得比你我更加光鮮。

在缺乏進取心的同時,他們卻擁有莫大的放下的勇氣。試問我們當中,論放得下,誰有跟他們夫婦匹敵的勇氣和決心呢?

這不是我們熟悉的選擇,它營造了一種陌生的語境。我開始猜想,在馮麗麗和戎先生的世界裏,究竟什麼算是成功,什麼算是幸福,人一生應該追求的,究竟是什麼。

天天在鄉下,普通兒童該做的事情——學習讀書,有明確目的的遊戲,一樣都沒有。天天做的事情,在家庭分工上,是我們家奶奶做的——買菜、做飯、洗衣、放羊。這些事情,作為曾經是婦女主任的奶奶,也覺得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放在我們家小丸子上麵,奶奶肯定覺得我們要毀了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