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戰(1 / 3)

我找到小科的時候他正打算刷牆壁,他住在一幢很舊的房子裏,三層,有一個至少六十平的天台。院子裏堆著自行車和已經枯萎的盆花,幾桶新的油漆擺在地上,他蹲在一邊研究說明書。看到我他愣了一下,既而笑著說:“來得正好,幫我刷油漆吧!”

我焦急地說:“我沒地方住了,隻好來找你,他們說你這裏有很多空房間。”

“是啊,”他打量了我後道:“那你就住在這裏吧。”

我僅有的行李是一隻破舊的箱子,十七歲那一年從家裏出來時帶著的,質量很好,用了這麼多年也沒有出過問題。小科幫我把它提上二樓,那裏有一間十平左右的房間是空著的,一張單人床,鋪著散發著黴味的床單。小科搔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這裏好久都沒人打掃過了。”

“沒關係,我自己來。”我說。本來就是借宿,又怎好勞煩別人?自從海格消失後,我便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哭是沒有用的,隻能邁出雙腳去找尋下一個終點。

小科沒有問我從哪裏來,為什麼出現在這裏。他隻是找出新的床單替我換上,又煮了一鍋麵條招待我。我們坐在廚房的桌子邊吃東西,已經是五月,空氣裏有夏日的味道,窗外是葳蕤的樹叢。不得不說小科是一個很不會生活的人,廚房裏一團亂,水龍頭壞了,在滴著水。房子很陳舊,像是隨時會倒塌一般。但在這樣的環境裏,我竟然找到某種類似鄉愁的情緒,一陣一陣地難受著。

這是海格消失後的第二個月,房租已經到期,我拿不出現款,便被房東趕了出來。我看著那個肥胖的婦女指揮著幾名裝修工人將家具搬出去,那些都是海格千挑萬選來的,他是一個挑剔的人,可以為了一盞滿意的燈跑遍整個城。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周末,我們花了一整天時間從城西走到城東,又從城東走回城西。天很熱,是台風將來前的那種悶熱,他拖著我的手小聲安慰我:“快到了,買完我們就去吃飯。”

即使那麼辛苦,卻也覺得是快樂的。鐵藝的枝形燈,小燈泡被散亂地鑲嵌著,一打開就如同星空般。我看不出這隻燈和別的燈有什麼不同,海格指給我看:“注意到樹杈那裏嗎?別的枝形燈都做得很粗糙,而這隻關於樹丫的角度有著很自然的分割,更像是一棵真的樹。”

我搖搖頭,不明白。但我依然是喜歡海格的,他有屬於他自己的生活態度和品位,哪怕是顯得很神經質,那神經質也是美好的。

如今那隻燈和其他家具一起被雜亂地塞在車子裏,接著車開走,我站在原地看著它消失在街角,忽然覺得我跟海格的最後一點聯係都被瓦解,我大概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麼想著,我便決定放棄對海格的尋找與等待了。

小科打算把房間刷成藍色,那種介於深藍和寶藍之間的色彩,很像晚上八點左右的天空,眷戀著明亮卻遁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小科沒有刷漆經驗,我也沒有。我們對著油漆研究了一整個下午,終於決定直接動手。小科從鄰居那裏借來梯子和滾刷,而我則負責清潔。油漆濺得滿地都是,我跟在小科後麵用拖把拖地。一桶水眨眼就變成淺淡的藍,像海。小科刷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低頭打量著我說:“這件事是我跟以前的女朋友打算做的。”

“哪件事?”我問。“刷牆。”

我們都靜默了一會兒,之後小科繼續刷牆,我繼續拖地。純粹的體力勞動讓人寧靜,我什麼都沒有想,隻是機械式地拖地。拖、拖、拖。房間裏放著Travis樂隊的音樂,忙完一天,又是一天。三層樓一共有七個房間,都不大,刷起來卻也是很費時的。我問小科:“為什麼不找工人來刷?”

小科直截了當地回答:“沒錢。”

我已經忘記了是怎麼跟小科認識的了,隻知道小科在朋友圈裏是一個謎團。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打算在這裏待多久。他就像是突然從土地裏鑽出來的一般,自稱是一個畫家,26歲。他的說法與長相並不相符,他長著一張白淨的臉,穿著樸素,就算說是高中生都有人信。但我的確看過他的畫,一團又一團的渲染,色彩鮮豔,很具衝擊力。我看不懂他的畫,他解釋給我聽:“這是一種情緒的表達,好比這幅畫叫做《存在感》,這一片黑色就是來自現實的壓力,占據了畫的最醒目位置。後麵的這些紅綠藍則是一些關於美好的隱喻,這張女人臉才是真正的存在,隻是她的存在感太淡了,被別的東西搶了風頭,像是隨時都會消失一樣。”

我看了很久,才隱約辨認出一張女人的臉來。在角落裏,跟其他的色彩融為一體,隻剩下一些空虛的線條。但即便是解釋成這樣,我也不懂這幅畫。

我不知道他的畫能不能賣出去、值不值錢,我隻知道他過得不算富裕,每次見麵都穿相同的白襯衣和粗布褲子,背一個軍綠色的雙肩包。他看起來很孱弱,像一個病人,笑容卻是甜美的,是一個好看的男孩。

在刷牆的時候我參觀了小科的工作室,是七個房間裏麵積最大和采光最好的一間,正中央擺著一個至少三米大的工作台,角落裏堆著顏料和油畫布。房間看起來很是淩亂,仔細研究卻發現一無所有——除了牆壁上掛著的一幅畫。

一張藍與紫交疊著的畫,左上角有一抹土黃,很像是小科的風格,但更加抽象,充滿了模糊的申訴感。小科撫摸著這幅畫介紹說:“這幅畫叫做《海戰》,康定斯基的作品。”

“很喜歡?”我問。“是啊。”

“但是為什麼呢?”我很困惑。

“因為看到了舊情人的影子。”小科的目光遙遙的,像一隻即將遠去的鳥,又像是永遠也讀不懂的詩,帶著寂靜的憂愁。

後來我知道小科喜歡過的那個女孩子叫做鬆伊,名字我在哪裏聽到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他講到鬆伊時整個人都很縹緲,像是脫離了現實,飛回到了回憶裏去。鬆伊和小科是在旅行中遇到的,綠皮的火車,開得緩慢而徐徐。那一年小科還在讀書,好不容易攢夠去雲南的錢,但不夠買臥鋪,隻好買一張硬座。從北到南,整整兩天。中途車在某個小站停下,是夜,下著小雨,鬆伊突然背著包走上來。那一刻整個車廂內暗淡的燈都被取代,變成了白晝。猶如一個天使一般,小科整個人僵在那裏。鬆伊仿佛也看到了他,走到他對麵的位置上坐下來,衝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