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研究照片的時候,石磊打電話來了。

“我發現了!”石磊的聲音從來沒這麼興奮過,仿佛身後有人正在追他,喘籲籲的,又緊張又狂熱。

“你發現什麼了?”我本身已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很容易就受到他的感染,心弦一下子緊繃起來,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在生活中看到了活生生的畫片人。

“你快來!來了就知道啦!不止一個!不止一個!”石磊喊叫著說。

不止一個?

什麼意思?

難道有很多個畫片人?

這個想法讓我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我沒有急著去找石磊,而是仔仔細細研究了所有的照片和圖片,確定沒有另外一個畫片人的存在。但這並不能讓我放心,反而更加增添了我的疑惑和恐懼——不止一個,這到底什麼意思?

懷著一肚子疑問趕到石磊家,還在樓下,他就從窗口探出腦袋讓我快點。等我跑步上樓,看到他家房門大敞著,走到門口,石磊一把將我拽進去,將門關好。

我站在門口半天沒動。沒動的原因,一是被眼前所見驚呆了,二是因為確實也沒處下腳讓我活動。他家客廳的地麵完全被各種各樣的畫報、雜誌、圖片、照片覆蓋了,石磊光著腳踩在上麵,臉上泛著激動的油光:“看,你看!”他把一大遝圖片往我麵前塞,我稍微朝後讓了讓,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仔細察看他遞過來的圖片。原本以為可以在上麵看到我所熟悉的畫片人,但看光了他手上的圖片,連畫片人的影子也沒有。

“沒有啊。”我說。

“你真沒發現?”他持續興奮著。

“發現什麼?”我問。

“他!”他抬手指著圖片中的某個人。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黝黑閃亮的皮膚,一雙眼睛在陽光下半眯著,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堆。這張圖片拍攝的是國外一處海濱度假區,圖片的主角是兩個國際巨星,他們占據了圖片的中央位置,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沙灘和五顏六色的人群,那人就是人群中的一個。

“他怎麼了?”我疑惑不已。這個人當然不是我熟悉的畫片人,畫片人膚色蒼白,神情嚴肅,尤其那顆明顯的橄欖形痣,我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石磊沒有說話,隻是一張一張翻開我手中那些圖片,用食指在圖片的某個位置點一下,再翻看下一張。

他剛翻到第二張,我就已經有被雷擊的感覺。再接下去翻看,已經毫無懸念。

這仿佛是一個男人的成長史。就像那個畫片人一樣,他在不同的圖片上出現,在石磊的所有生活照中,背景裏總能發現他的影子,從青年到中年,他和我們一樣慢慢長大。他是另一個畫片人,是石磊的畫片人。他和我的畫片人一樣,出現在我經常閱讀的雜誌中,但從來不會被我發覺。

“你怎麼發現的?”我問。

“我想找找看我家裏有沒有你說的那個……”他不知該用什麼詞來指稱畫片人,我將我的新命名告訴他,於是他接了下去,“……那個畫片人,結果就發現了這個。”他期待地看著我。我吞了一口唾沫。我們兩人互相望來望去,許多念頭在心頭飛過。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畫片人?”石磊悄聲問道。

這也正是我想問的。

也許每個人命中注定都有一個畫片人,隻有和他發生聯係的那個人才能在許多圖片之中注意到他——或許就算是和他發生聯係的人也未必能注意到他,否則為什麼到現在為止,並沒有聽到其他人提過這種事?我為什麼偏偏會注意到呢?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我更想知道的是,畫片人的存在意味著什麼?他和我一起慢慢長大,最終將會發生什麼?他是真實存在的嗎?許多問題在我腦海裏堆積,石磊問我怎麼辦,我完全答不上來。

時光就這麼匆匆流逝著,畫片人在我和石磊生活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從一年出現幾次,到一個月出現幾次,再後來是一個星期出現幾次,到我們17歲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在圖片上發現屬於我們各自的畫片人的蹤影。他們也長到了快40歲的模樣。我們對他們的存在做過各種各樣的猜測,每一個猜測都被我們推翻了。最初一陣的恐懼已經消失,我們逐漸接受了這種存在——他們隻是存在著,絲毫沒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什麼影響。我們曾經嚐試問其他人是否發現過畫片人,但沒有人對我們的話感興趣。我們仍舊堅持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個畫片人,但除了那個特定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發現不了他們。我和石磊原本就是好朋友,有了這個共同的秘密之後,更加是親密無間。

【三】

17歲的歲月也到了末尾,匆匆的,就快到18歲了。如果不是發現了那件事,也許我們仍舊會這樣無憂無慮地一直生活下去,對未來毫無恐懼。

還有幾個月,石磊就滿18歲了,接下來是我。18歲是成人的歲月,迫在眉睫的高考也一點點逼近,盡管時間大把大把地充塞在空氣中,仿佛一條無窮無盡的河流,但我們仍記感覺到春天空氣中那種急劇發酵的氣味,一天又一天匆匆逝去,說不出來的惶恐將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和石磊躲在臥室裏,一遍又一遍地翻著我們的剪貼簿。經過這麼多年的積累,剪貼簿已經塞滿了我的抽屜。我們的畫片人也一天天變老,隻有眼睛仍舊清澈。

有兩個變化產生了,我們幾乎是同時發現。

當時是星期天,我和石磊將所有的剪貼簿拿出來,打算做一次全麵清理,將它們按照時間順序做好標記。剛打算開始的時候,門鈴響了,石磊盤腿坐在地板上一本本整理著剪貼簿,我去開門。

來的是快遞公司的人,我媽郵購的一套美容書籍到貨了。我簽收之後,依照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順手將書籍的包裝撕去,在客廳裏就開始匆匆翻看——我的目光迅速而緊張地從所有圖片上掃過,哪怕是指甲蓋大小的圖片也不放過。

不出所料,我發現了我的畫片人,他這回是出現在球場的看客中,臉上畫著一麵國旗,眼睛凝視著球場中央的足球。鏡頭對準的是他身後那位化著曬傷妝的女明星,她特意戴了一副墨鏡遮住眼睛,可精細的化妝和與眾不同的打扮分明就處處在向人說明她的身份。畫片人就在他身邊,一並被照了進去。由於位置有利,他的臉十分清晰,這讓我能夠看清楚他的眼睛。

看到他的眼睛,我的心似乎改變了跳動的頻率。

昨天我在另外一張圖上見過他,見到他不算什麼稀奇時,我已經習慣了,除了將附有他的圖片剪下來收藏之外,我的心情和行為都不再因為他的出現而發生改變。但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改變發生在他身上。他和過去多少年來見過的、我所熟悉的那個畫片人完全不同了。仍舊是這張臉,但他身上似乎多了些什麼,又少了些什麼。我從來沒從他身上感覺到這種強烈的變化,哪怕是他從從幼兒變成少年,這變化也比不上他從昨天到今天的變化這麼強烈。

究竟是什麼改變了呢?

我疑惑地在他身上仔細搜尋,最後將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眼睛變了!

以前那是一雙人類的眼睛,但現在卻變得像石頭,像古希臘雕像中那些沒有瞳仁的石像,雖然他的眼珠仍舊在眼眶裏,卻給人一種石化的感覺。

再往其他地方看,他全身所有的地方都有類似的變化。表麵上看不出什麼,可那種仿佛被石化的感覺很明顯。

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一絲恐懼。

我正打算找找石磊的畫片人,看是否有同樣的情況出現,石磊已經在房間裏喊了起來。聽聲音十分驚慌。我剛要跑進臥室,他已經揮舞著一本剪貼簿衝了出來,滿頭都是汗水。

“我發現……”他不能置信地望著我說,“我發現他在靠近我們!”

“你說什麼?”我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就已經冒出了雞皮疙瘩。

“你看!”他匆匆展開手裏一張白紙給我看,那上麵淩亂地寫著些字,我匆匆掃了一眼,依稀看到洛杉磯、墨西哥、巴黎等字樣,全都是地名,許多城市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這是什麼?”我問。

“這是地名。”他說。

“我知道這是地名,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最開始的時候是出現在我們這座城市,再接下來是上海、夏威夷、舊金山、洛杉磯、巴哈馬……”石磊飛快地說,“總之,他是從亞洲出發,一路上經過差不多同一緯度的城市,由西向東,依次經過亞洲、美洲、非洲,然後再回到亞洲,現在他又回到了中國!”

“這表示什麼?”我問。

“我懷疑他很快就會回到這座城市。”石磊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懷疑……他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麵前!”

我喉嚨變得十分幹澀,眼前有些發黑:“你開玩笑吧?他隻是畫片人……”說著我衝進臥室,石磊也跟著衝了進來。

整整一天,我們都在翻看剪貼簿。

他說得沒錯,我們倆的畫片人,就從我們身邊出發,繞行地球一圈之後,又回到了中國。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將從青藏高原逐漸靠近我們,最終出現在我們的麵前。而就在他踏上中國的這一刻起,他們的眼睛和身體仿佛都開始石化。

天天出現在圖片中的畫片人是一回事,而一個活生生出現在眼前的畫片人,則完全是另一回事。這件事已經完全喪失了趣味性,我們隻感覺到深深的恐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他零距離接觸我們時,會發生些什麼?說什麼也不會發生是不可能的,這麼多年來的步步逼近,一定有某種目的,而我們誰也不認為那是一個對我們有益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