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我……”
“你幹嗎要扯謊?這關乎人命呀!”
“我……我……”
“整個漁村的人沒有誰瞧見阿武出海,就偏你一人看見?興仔,這其中必有問題!”
“沒……沒有……呀……”
“知子莫若父,你的脾性我豈不了解嗎?你雖是第一次主持招魂法事,但我細心觀察了這些年,也知道你功力到了什麼程度,要不,又怎會放心讓你擔此重任?我不怕你把我的老招牌給砸了呀?”
“阿爸……”
“興仔,當你費盡唇舌要說服我讓你主持招回阿武之陰魂的法事時,我之所以考慮再三,遲疑一番才答應,也無非心下有絲懷疑,因這完全不像你的性格,況且你暗地裏把阿武家人及小慧湊合的款子給退了回去,堅持憑著阿武與你的交情絕對不收一分錢也要給他進行招魂法事,可在我跟前,卻是一分錢也沒少的把做法事的款子呈上,還說是阿武家人把這筆錢交到你手裏。”
“阿爸我……”
“興仔,這筆錢是你積存多年的老婆本是不?”
“我這樣做,也是因為……他們沒……沒什麼錢……阿武又是……我老友……幫他們……是應該的呀……”
“正因為我當時也是這麼想法,也就沒有揭穿你,打算在法事完畢後,把這筆款子都交回給你,其實我心裏還存有一絲疑慮的,興仔,你是我父兼母職一手帶大的,察言觀色就曉得你有事瞞著老爸,所以進行招魂法事時,我都寸步不離在你身邊提點,監督著每一個步驟……”
我垂頭,掩臉。
“你在主持法事時固然是緊張了些,但每一個步驟都絕對準確,且功力不弱,再給你發揮多兩年,老爸這紅頭師公之位,你勝任有餘了,所以我可以很肯定的判斷,招魂幡飛掉稻草人被燒大雄雞死了,問題不是出在你的法力不行,問題是出在阿武本身……”
我的頭垂得更低了,掩著臉的手也抖了。
“興仔,阿武沒有死,他壓根兒沒出海是不?”
“我……怎……知……道……”
“你不知道,可你對人說那個早上你親眼看見阿武撐著竹筏出海去?且還跟他打過招呼哩!”
“阿爸,我這麼……說……是……逼不得已……”
“你會有什麼苦衷?你證實阿武出海去了,而他遲遲未返,翌日他那遭巨浪破壞了的空竹筏又被潮水卷至海邊來,那等於宣布他葬身大海了呀!”
我不敢言語。
“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呀!你要有苦衷,除非你是跟阿武串通了,他壓根兒沒出海去!他沒有死,不過,他現在跟死也沒有多大分別了呀!”
“阿爸,怎會呢?”
“怎麼不會?好端端的一個人,都還沒死,就給人用其生辰八字進行招魂法事,這還了得呀?就連主持法事的你都承受不住這折煞之氣要昏厥現場,更何況是給招了去陽魂僅剩下一具空皮囊的阿武?他怕也活不長了……”
“那怎麼辦呢?”
“你終於承認是跟阿武串通的!興仔,你們年輕人不知輕重,這下可闖禍了!”
至此,我不得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真相說了出來。
老爸不免又臭罵一番:“興仔,你這樣做,會折墮折壽折福的呀!你縱使吃長齋也彌補不了你的罪過,你是間接害了一條人命你知不知道?至於阿武,就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恕!”我嚇得抖衣亂顫:
“阿爸,這可怎麼辦呢?”
老爸神色黯淡:“我隻是紅頭師公,可不是救命神仙!”
我再也不敢正視老爸那張憂愁不堪的灰敗蒼老的麵容。
“老爸現在都不知道要如何收拾殘局,阿武的家人還在等著我給他們說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出了什麼問題,我叫了你的師兄弟上門先行應付著,我要據實相告是你和阿武串通的逃婚之計,你我父子就再沒有立足之地了,這漁村的人隻要每個朝我們吐口痰都足以淹死咱倆了!”
“阿爸,那可怎麼好呀?”
“我要知道怎麼辦就不必發愁了,看來也惟有將錯就錯了。”
“阿爸的意思是……”
“興仔,是你惹的禍,而今也隻好委屈你背這個黑鍋,我自會對阿武的家人言明是你功力不到家,鎮壓不來海鬼與夜叉,招不回阿武的陰魂,非要我這紅頭師公親自出馬不可,反正做法事的錢,我真的一分錢沒收他們的,量他們縱有怨言也不敢發作的,就這麼辦吧!”
我哪敢一言?
“興仔,經過這次的教訓,往後你就要好好地做人,凡事三思而行,你要再有下次,你老爸我縱使傾家蕩產再賠上一條老命也不管用!”
“阿爸,我省得,可阿武並沒葬身大海,你再進行一場招魂法事也招不回他的陰魂呀!”
“阿武的陽魂而今不知飄蕩於何處,我非神仙救不了他,可是在進行招魂法事時我隻要換咒語顛倒程序,便能讓任何一隻孤魂野鬼的真魂進入稻草人或附身雄雞,我不說你不說,會有誰曉得那並不是真正的阿武之陰魂呢?”
解決的方法是有了,然而老爸滿臉的陰霾之色不減,是我這不肖兒令父親太沉重了,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險些兒斷送在我手裏。我呢,何嚐不是心亂如麻,心如鉛重。
【CHAPTEN4】
話說阿武的大伯娘一家,最終接受了老爸那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釋,並且同意在兩個星期後由他老人家親自主持招魂法事,再為葬身大海的阿武招回其陰魂。
那是陰曆初一。招魂法事,一般在初一、十五大潮汛時進行。就我們這漁村的習俗,招魂要在漲潮時進行,不僅僅是陰魂隨潮而來,便於招攝,還具有更深刻的內涵,據說漁民對大海的潮汐有一種共同的神秘信念,認為漲潮是生活與財富興旺的征兆,退潮是失敗、衰弱,死亡的標誌,甚至說人生於來潮,死於退潮。
對我那紅頭師公老爸的安排,阿武家人雖沒異議,可小慧卻是不表苟同,當著老爸和阿武大伯娘眾人的跟前,她不敢多言,到底一日未和阿武附魂的大雄雞拜堂,一日還未是阿武過門的妻子,她懷有阿武的骨肉又是另一回事,可背著大家,她就按捺不住咆哮了。
她的怨言如是:“興仔,距離陰曆尚有兩個禮拜之久,在這十四天內,阿武的陰魂無所依靠,在大海中遭受風吹潮打之餘,又要飽受水鬼惡魂的欺負,要他受苦受難這麼些日子,不行的呀!總要想個法子讓他在這兩個禮拜內平平安安免遭折磨才對呀!”
我惟能重複地道:“對不起,小慧,我實在幫不到你,我法力有限,上回招魂法事都擔當不來,哪有功能助阿武的陰魂在這十四天內免受苦難呢?原諒我無能為力。”
確知我幫不到她,小慧哭著走了,聽著她一路遠去的哀哀哭音,我的心,更是碎成片片。兩天後,便傳來小慧不知從哪兒請了兩位道士在海灘處給死去的阿武超度的消息。我遂趕往現場看個究竟。老遠,便聽見一陣鼓聲,混合著刺耳的喇叭和震顫的鐃鈸。隨著樂聲,村子那邊現出一群人來,很快的,我就看出,前麵走的是兩個穿法衣的道士,手執著法器,後麵跟著一個舉白幡的道童,風把白幡絞在半空裏飄曳著。一群樂手吹打著雜亂的鼓樂,引著一群看熱鬧的男女村民,那行列迤邐的朝海邊走過來。
樂聲響著,樂聲被海風掃得時隱時揚,人群走過沙地,踢騰起多股蛇形的沙煙,輕靈的隨風飛躥著,走在人群當中的小慧,看起來更加憔悴瘦弱了,我的心,不由一牽一牽地抽痛起來。我朝人群走過去,小慧見了我,不待我開口,便道:“這兩位道士是城裏請來的,樂手則來自鄰村,我聽人說在招魂法事進行之前,先給死者超度,便能令死者免受許多的苦難。”
我本想問請兩位道士和一班樂手總共花去多少錢呢?可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裏,怕引起小慧的不快。
隻聽小慧又說:“待會兒還要把阿武的竹筏燒去,道士說如此才能確保阿武的陰魂不必飄浮於大海,在真魂尚未被招回岸上之前,有個棲身之處,且根據習俗,把溺死者遺下的竹筏焚燒掉,也就是燒去了這家人的黴運,阿武葬身大海已夠悲慘的了,總不能讓這黴運延續他的下一代,阿武的大伯娘也是這麼主張的。”
果如小慧所言,片刻便見幾個漢子搬動四塊石頭,抬起阿武那隻被毀壞了的竹筏,放在石頭上;穿法衣的道士敲打著法器,繞著那隻竹筏舞蹈,更用一種瘋狂怪異的腔調,高聲吭誦著什麼,有人把幹柴放在架空的木筏下麵,燃起火來,不一會兒工夫,那竹筏便燃著了,騰起熊熊的火光。
我悄聲地問小慧:“怎麼不見阿武的大伯娘?還有他的堂兄弟又怎麼沒來?”
小慧雖仍形容憔悴,但在情緒上已然平靜下來:“大伯娘是長輩,是不適於到場的,她的幾個兒子也都出海捕魚去了,他們說到底不是阿武的親兄弟,隔了一層肚皮,有哀悼之心已是仁至義盡,總不能像我般為阿武的後事奔波不停,反正阿武的事由我一人承擔和打點,我撐得來。”
我聽了,更為黯然。這時,道士念完經文,竹筏業已化成一片紅紅的烈火,無數焰舌隨風卷騰著。小慧蹲下來替阿武燒紙,紙箔燒得一堆又一堆的,有些紙箔剛燃著,一陣風來,便把紙箔卷到海麵上去了。道士指著那些落在海麵上的紙箔,硬說是阿武顯了靈,把紙錢接去了。
小慧的那一副悒容也就綻現一抹的笑意:“是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阿武有了錢,便能賄賂海鬼夜叉,不怕給欺負了。”
我除了長歎,又還能說什麼呢?誰料沒過幾天,又有消息傳來,說小慧為死去的阿武搞了個金豬祭水鬼關目,租了一艘漁船,訂購了十隻紅燒豬,包了兩百粒的香菇米豆栗子鹹蛋豬肉粽子,煮了五百粒的雞蛋,且備了整百支的白酒,仿效古人往江裏投粽子的祭奠屈原方式海祭。
我聽了,簡直啼笑皆非,可趕至海邊,已不見小慧的影子,問一些附近的村民,才曉得她帶著十隻金豬等祭品隨著租來的漁船出發去了。
我在岸上足足等了一個下午,引頸張望,脖酸腳麻,這才見小慧乘著漁船而返。我劈頭第一句便問:“你這趟可花了不少錢呀!”
小慧淡淡一笑:“錢不是問題,隻要海裏的水鬼吃了金豬肉粽等祭物,不再騷擾欺壓阿武,花再多錢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小慧,你哪來的這許多錢呢?你那三千元積蓄,上回請道士怕都耗光了吧,而此番金豬祭水鬼關目的款子,我不相信是阿武大伯娘一家出的錢。”
“不勞你為我憂心,興仔,錢嘛,我自有辦法籌得。”
“你會有什麼辦法?小慧,你為了阿武搞到債台高築,值得嗎?”
“值得,再大的犧牲都值得。”
我無言以繼。
如此過了兩天,又再傳來小慧為死去的阿武在海邊點燃千支白燭叫魂,自兩百裏之遠的另一個漁村聘來一位高僧,跪拜天公念咒,說是此乃有助於阿武的陰魂不會撐著早前焚燒給他的竹筏飄流到天涯海角回不來。
由於勸阻無方,我也沒再往現場一看。可在翌日,我上根叔的雜貨店買日常用品的時候,聽到根嬸和好幾位三姑六婆對小慧有些議論。我聽了,氣便上頭,朝她們吆喝:“你們這班八婆,為什麼如此造謠中傷小慧?”
但見根嬸一派鎮靜地閑閑道來:“我們為什麼要造她謠中傷她?對我們也沒好處呀!總之有人親眼看見她在鄰村哪個有錢佬莫大榮的睡房裏大搖大擺出來,出來時衣紐都沒扣好……”
我沒容根嬸把這話說完,就朝她發出一聲連自己聽了也為之頭皮發麻的吼叫。也許是我暴怒的神態嚇倒了大家,一個個麵麵相覷地噤聲了。這事兒沒有過去兩天,真相竟讓我知道了。
那個下午,我心血來潮想見小慧,也就上她家去,可因為經過上回進行招魂法事中途告昏厥及稻草人被焚雄雞死掉的事件,我是羞於與小慧家人碰麵,遂繞到屋後找她去,當我正隔著一道院牆伸頭朝內看且準備張口低聲叫喚小慧之際,卻驚見有個禿頭的肥男人正在廚房後門與小慧拉扯著。我認得那禿頭肥男人,正是鄰村的有錢佬莫大榮!
隻聽小慧在急聲道:“你跑來我家幹啥?給人瞧見了便不得了!”
莫大榮說:“你怎麼這兩天不上我哪兒?你讓我等得好急!你拿了我的錢,就一定要滿足我,也隻有懷孕中的女人最令我過癮……”
這話如棍子一樣擊得我身子一晃!
隻聽小慧在冷厲地道:“乘著我家人還沒回來,你給我快滾,我明早上你那兒就是!”
莫大榮這才不情不願地離開,臨走時還在小慧的胸脯上摸了一下。
我但感萬箭穿心。並且睚眥盡裂。待莫大榮一走,我由後院直入小慧家的廚房,見了她,身子驟然一顫,我哭了起來:“小慧,小慧!”
小慧唬了一大跳:“興仔,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由後門進來?”
我仍舊哭著:“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小慧呆住了,滿臉慘白之色,身子搖搖欲倒。
“小慧,你再要這樣,不如殺了我!”
聽了這話,小慧撲到我懷裏哭開了,為了把哭聲抑低,她咬住了我的肩頭,直咬得滲出血水,我許久才把她的哽咽撫去。我是待她停止了哭泣,這才一言一哀的把阿武逃婚之計相告。我聲聲痛悔:“小慧,我再要瞞你就不是人了,你為了阿武犧牲太大了,你再要這樣,我給天打雷劈也彌補不了我的罪過!”
我原以為,小慧在獲悉事情真相後,縱使沒發出慘嚎也必再痛哭流涕一番,然而她沒有。她沒有哭泣。她甚至沒掉一滴淚。她第一個反應是嗤地一笑。她第二個反應又是嗤地笑了一聲。
趕在這個時候,大門外響起一片沸騰之聲。是小慧的家人和好些村民都湧進屋子裏來,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猶坐車中走馬看花,一幕一幕驚鴻似的飛過,隻來得及搶瞥一眼,在心中造成的印象是紊亂無比的,惟一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在親眼目睹阿武躺在擔架上從城裏被抬回漁村來的慘狀。
阿武臉無血色,雙眼緊閉,五官扭曲,口吐白沫,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完全聽不進自城裏一路護送阿武回村來的莉兒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什麼。我隻關心在人頭洶湧中、人聲沸騰下,忽然見不到小慧的身影。
是的,小慧不見了,就在阿武於眾目睽睽之下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小慧忽然不見了。她的屍體,在三天後被浪潮送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