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東嶽廟英雄染屙二賢莊知己談心(1 / 3)

詩曰:

困厄識天心,提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鍛煉出良金。

骨為窮愁老,謀因艱苦沉。莫緣頻失意,黯黯淚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這人,偏以困苦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說窮愁,便病也與他一場,直到絕處逢生,還像不肯放舍他的。王伯當、李玄邃為叔寶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賢莊,已是深黃昏時候。此時雄信莊門早已閉上了。聞門外犬吠甚急,雄信命開了莊門,看有何人在我莊前走動。做兩步走出莊來,定睛一看,卻是王、李二友。三人抬手進莊,馬卸了鞍,在槽頭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手下取拜氈過來,與二友頂禮相拜坐下。雄信命點茶擺酒。

敘罷了契闊,伯當開言:“聞知兄長今日恭喜得一良馬。”雄信道:“不瞞賢弟說,今日三十兩銀子,買了一匹千裏神駒。”伯當道:“馬是我們預先曉得是一匹良馬,隻是為人再不要討了小便宜。討了小便宜,就要吃大虧。”雄信道:“這馬敢是偷來的麼?”伯當道:“馬倒不是偷來的,且問賣馬的你道是何人?”雄信道:“山東人姓王,我因歡喜得緊,不曾與他細盤桓。二兄怎知此事?敢是與那姓王的相熟。”伯當道:“我們倒不與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與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賣馬的就是秦叔寶,適在西門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贈。”雄信點頭谘嗟:“我說這個人,怎麼有個欲言又止之意?原來就是叔寶,如今往哪裏去了?”伯當道:“下處在府西王小二店內,不久就還濟南去矣。”雄信道:“我們也不必睡了,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王、李齊道:“便是。”這等三人直飲到五更時候。

正是:

酣歌忘旦暮,寤寐在英雄。

把馬都備停當,又牽著一匹空馬,要與叔寶騎。三人趕進西門,到王小二店前,尋問叔寶。叔寶卻已去了。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趕上,說出他的是非來,不說叔寶步行,說:“秦爺要緊回去,偶有回頭差馬連夜回山東去了。”就是有馬,那雄信放開千裏龍駒也趕上了。忽然家中有個凶信到:雄信的親兄出長安,被欽賜馳驛唐公發箭射死,手護送喪車回來。雄信欲奔兄喪,不得追趕朋友。王、李二友因見雄信有事,把這追趕叔寶的念頭,亦就中止,各散去訖。

單題叔寶自昨晚黃昏深後,一夜走到天亮,隻走得五裏路兒。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如叔寶要走,一百裏也走到了。他賣了馬,又受著王小二的暗氣,背著包兒,想著平日用馬慣的人,今日黑暗裏徒步,越發著惱,闖入山坳裏去,迷了路頭。及於行到天明,上了官路,回頭一看,潞州城牆還在背後,卻隻有五裏之遙。

富貴貧窮命裏該,皆因年月日時排。胸中有誌休言誌,腹內懷才莫論才。

庸劣乘時偏得意,英雄遭困有餘災。饒君縱有衝天氣,難敵平生運未來。

卻說叔寶,窮不打緊,又窮出一場病來。隻因市店裏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見王、李二友,心中又著實不自在,又是連夜趕路,-天寒霜露太重,內傷飲食,外邊感了寒氣。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紅麵熱,渾身似火,頭重眼昏,寸步難行,還是稟氣旺,又捱下五裏路來。離城十裏,地名十裏店,有二三百戶人家,入街頭就是一座大廟,乃東嶽行宮。叔寶見廟宇軒昂,且到裏麵曬曬日頭再走。進三天門,上東廟殿前一層階級,就像上一個山頭,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陰空庇護。不想四肢無力,抬不起腳來,一個頭眩,被門檻絆倒在香爐腳下。那一聲響跌,好像共工憤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擊破始皇輦。論叔寶跌倒,也不該這等大響,因有這條金裝鐧,背在背後,跌倒摜去,將磨磚打碎七八塊。守廟的香火,攙扶不動,急往鶴軒中,報與觀主知道。

這觀主卻不是等閑之人,他姓魏,名徵,字玄成,乃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貧,卻又不肯事生業,一味好的是讀書。以此無書不讀,莫說三墳五典、八索九邱、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韜略諸書,無不精熟,就是詩詞、歌賦、小技,卻也曲盡其妙。且又素有大誌,遇著英雄豪傑,傾心結納。因是隋時,重門蔭,薄孤寒,一時當國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幹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歎生不遇時,隱居華山,做了道士。後遇一個道友,姓徐名洪客,與他意氣相投,道:“隋主猜忌,諸子擅兵,自今一統,也隻是為真人掃除,卻不能享用。我觀天象,真人已生,大亂將起。子相帶貴氣,有公卿之骨,無神仙之分。可預先打點一個王佐,應時而起,朝夕隻與他講些天文,說些地理、帷幄奇謀、疆場神策。”忽一日對魏徵道:“昨觀王氣,起於參井之分,應是真人已生。罡星複入趙魏分野,應時佐命已出,王氣猶未王,其人尚未得誌,罡星色多沉晦,其人應罹困厄。不若你我分投求訪,交結於未遇之先,異日再與子相會。”洪客遂入太原,魏徵卻在潞州。他見單雄信好客,是一個做得開國功臣的,因此借寓東嶽廟中,圖與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尋幾個豪傑出來,以為後日幫手。這日正在鶴軒內看誦黃庭。

正是:

無心求羽化,有意學鷹揚。

香火進報道:“有個酒醉漢,跌倒在東嶽廟上。隨身兵器,將磨細方磚,打碎了好幾塊,攙又攙他不動,來報老爺知道。”魏玄成想:“昨夜仰觀天象,有罡星臨於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家出去。”離了鶴軒,徑到殿上來,見叔寶那狼狽的景象:行李摜在一邊,也沒人照管,一雙臂膊屈起,做了枕頭,一手瘸著,把破衣袖蓋了自己的麵貌。香火道:“方才那雙腳遠絆在門檻上,如今又縮下來了。”魏玄成上前把手揭開衣袖,定睛一看,見滿麵通紅。他得的陽症,類於酒醉,不能開言,但睜著兩個大眼。魏徵點頭歎道:“兄在窮途,也不該這等過飲。”叔寶心裏明白,喉中咽塞,講不出話來。掙了半日,把右手伸將出來,在方磚上寫著“有病”兩字。那方磚雖淨,未免有些灰塵,這兩字到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來是有恙。”叔寶把頭點一點。玄成道:“不打緊。”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團過來。”放在叔寶麵前,盤膝坐下,取叔寶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關尺三脈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陽經受症,內傷飲食,外感風寒,還是表症,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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