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之愛》收入《從文小說習作選》之前,曾於1929年7月由光華書局印行單行本。

原目:《第一天的事》,《晚上的事》,《第二天的事》,《第二天晚上的事》,《第三天的事》,《第三天晚上的事》。

其中《第二天晚上的事》曾以《神巫故事之一》為篇名刊於1929年3月10日《紅黑》雜誌第3期;《第三天的事》曾以《日與夜》為篇名刊於1929年4月10日《紅黑》雜誌第4期,這是作者以《日與夜》為篇名的作品之一。其餘諸篇,輯入《神巫之愛》前未見發表。

第一天的事

雲石鎮砦門外邊大路上,有一群花帕青裙的美貌女子,守候一個侍候神的神巫來臨。人數約五十,全是極年青,不到二十三歲以上,各打扮得像一朵鮮花。人人猜疑到神巫必然帶來神的恩惠給全村,卻帶了自己的愛情給女人中某一個。因此凡是砦中年青貌美的女人,都願意這幸福能落在她頭上。她們等候那神巫來到,希望幸運留在自己身邊,失望分給眾人,結果就把神巫同神巫的馬引到自己的家中;馬安頓在馬房,用麥杆草喂馬,神巫安頓在她自己的房裏,床間有新麻布帳子山棉作絮的房裏。

在雲石鎮的女人心中,把神巫款待到家,獻上自己的身,給這神之子受用,是以為比作土司的夫人還覺得榮幸的。

雲石鎮的住民,屬於花帕族。花帕族的女人,正仿佛是為全世界上好男子的傾心而生長得出名美麗,下品的下品至少還有一雙大眼睛與長眉毛,使男子一到麵前就甘心情願作奴當差。今天的事,卻是許多稍次的女人也不敢出麵競爭了。每一個女人,能多將神巫的風儀想想,又來自視,無有不氣餒失神,嗒然歸去的。

在一切女人心中,這男子應屬於天上的人。縱代表了神,往各處降神的福佑,與自己的愛情,卻從不聞這男子戀上了誰個女人。各處女人用顏色或歌聲盡一切的誘惑,神巫直到如今還是獨身。神巫大約在那裏有所等候的天知道他等候誰。

神巫是在等待誰?生在人世間的人,不是都得漸漸老去麼?美麗年青不是很短的事麼?眼波櫻唇,轉瞬即已消逝,神巫所揮霍拋棄的女人的熱情,實在已太多了。便是今天的事,五十人中倘若有一個為神巫加了青眼,也就有其餘四十九人對這青春覺到可惱。美麗的身體若無熾熱的愛情來消磨,則這美麗也等於累贅。花帕族,及其他各族,女人之所以精致如玉,聰明若冰雪,溫柔如棉絮,也就可以說是全為了神的兒子神巫來注意的。

好的女人不必用眼睛看,也可以從其他感覺上認識出來的。神巫原是一個有眼睛的人,就更應當清楚各部落裏美中完全的女人是怎樣多。為完成自己一種神所派遣到人間來的意義,他一麵為各族誠心祈福,一麵也應當讓自己的身心給一個女人所占有!

是的,這男子明白這個。他對於這事情比平常人看得更分明。他並無奢望,隻願意得到一種公平的待遇。在任何部落中總不缺少那配得他上的女人,眯著眼,抿著口,做成那歡迎他來擺布的樣子。他並不忘記這事情!許多女人都能擾亂他的心,許多女人都可以差遣他流血出力。可是因為另外一種理由,終於把他變成驕傲如皇帝了。他因為做了神之子,就仿佛無做人間好女子丈夫的分了。他知道自己的風儀是使所有的女人傾倒,所以本來不必偉大的他,居然偉大下來了。他不理任何一個女人,就是不願意放下了那其餘許多美麗女子去給世上壞男子髒汙。他不願意把自己身心給某一女人,意思就是想使所有世間好女人都有對他長遠傾心的機會。他認清楚神巫的職分,應當屬於眾人,所以他把他自己愛情的門緊閉,獨身下來,盡眾女人愛他。

每到一處遇有女人攔路歡迎,這男子便把雙眼閉下,拒絕誘惑,女人卻多以為因自己貌陋,無從使神巫傾心,引慚退去。落了腳,找到一個宿處後,所有野心極大的女人,便來在窗外吹笛唱歌,本來窗子是開的,神巫也必得即刻關上,仿佛這歌聲煩惱了他,不得安靜。有時主人自作聰明,見到這種情形,必定還到門外去用惡聲把逗留在附近的女人趕走,神巫也隻對這頭腦單純的主人微笑,從不說主人已做錯了事。

花帕族的女人,在戀愛上的野心等於猓猓族男子打仗的勇敢,所以每次聞神巫來此作儺,總有不少女人在砦外來迎接這美麗驕傲如獅子的神巫。人人全不相信神巫是不懂愛情的男子,所以上一次即或失敗,這次仍然都不缺少把神巫引到家中的心思。女子相貌既極美麗,又非常膽大,明白這地方女人的神巫,騎馬前來,在路上就不得不很慢很慢的走了。

時間是燒夜火以前。神巫騎在馬上,看看再翻一個山,就可以望到雲石鎮的砦前大梧桐樹了,他勒馬不前,細細的聽遠處唱歌聲音。原來那些等候神巫的年青女人,各人分據在路旁樹蔭下,盼望得太久,大家無聊唱起歌來了。各人唱著自己的心事,用那像春天的鶯的喉嚨,唱得所有聽到的男子都沉醉到這歌聲裏,神巫聽了又聽,不敢走動。他有點害怕,前麵的關隘似乎不容易闖過,女子的勇敢熱情推這一鎮最出名。

追隨在他身後的一個仆人,肩上扛的是一切法寶,正感到沉重,壓得肩背沉甸甸的,想到進了砦後找到休息的快活,見主人不即行動,明白主人的意思了。仆人說道:

“我的師傅,請放心,女人不是酒,酒這東西是吃過才能醉人的。”他意思是說女人想起才醉人,當麵倒無妨。原來這仆人是從龍朱的矮奴領過教的,說話的聰明機智處許多人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