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入冬以來帝京下的第一場雪,在臘月的第一個夜晚,比往年都要來得遲一些。帝京城正北方向,天子之闕,碧瓦朱瞏,八角琉璃宮燈點亮清欣園的水榭樓台,蜿蜒的九曲回廊通向的是帝王批閱奏折的朝暉殿。此時已是夜色深沉,偌大的宮殿卻隻燃著金玉案台上那一小盞燭火,整個殿內顯得晦暗不明,年輕的帝王身著明黃色的龍袍,披散著一頭墨發,俯首於案前。一方明黃色的帛書方正地擺在案台上,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著一支紫狼毫,一手漂亮的小楷緩緩灑落在白色的帛麵上。
萬籟此都寂,案幾上燭火爆開輕輕的劈啪聲,簷上白雪簌簌落下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宮人若隱若現打更的聲音,襯得這幽深的夜晚越發顯得綿長。
直到燭台上的淚滴已經積成一灘厚重的水漬,窗外不知何時停了落雪的聲音,年輕的帝王這才停下了揮墨的狼毫筆,將它隨手擱在硯台上。在這隻燃著一盞微弱火光的宮殿內,他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出神似地看著那方帛書,仿佛穿透那帛書的眼光看向的,是一個浩瀚未解的異端。半晌,他將視線移動到案幾邊上那尊九尾白狐琉璃玉璽上,伸出手將它拿起,對著巾帛落款處緩慢地,莊重地蓋下。再拿起時,一方框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猩紅色印記便烙在了上麵。做完這一係列的動作後,他便似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空了一般靠在了金鑾椅背上,一抬手,寬大的衣袖遮住了整個麵龐。
“江寧海。”一個與他年齡並不符合的滄桑的嘶啞的聲音在偌大的宮殿中響了起來。
“奴才在。”守在殿門前的大太監聽到了傳喚,一掃一夜混沌的困意,起身推開了一夜都緊閉著的殿門。
殿外的天已經微微翻出魚肚白,光線隨著打開的殿門瀉進來,原本冒著森冷氣息的大殿登時多了幾分人氣。
“將它拿下去傳召吧。”年輕的帝王將手擱在額上,寬大的袖袍將他的臉擋住大半,隻露出了那尖峭的長滿胡茬的下巴。
“諾。”案台下的大太監一揖手,躬著身子踏上鑲著玉石的階梯來到案前,眼睛落在了案幾上的那張黃帛上,淺淺一瞥卻是已經明了了皇帝的舉動意味何在,當下不由得升出一股蒼涼之感。他恭敬地將帛書卷好放入袖中,後退一步,屈膝朝麵前的一代九五之尊叩首, “哐”“哐”“哐”三聲沉重的聲響回蕩在空蕩的殿內。待到起身時,早已爬滿歲月痕跡的額上微微滲出紅色的痕跡。
江寧海弓著身子退到階下,頓了頓,又抬眼看了一眼九重階上的那個身影。陛下今年才不過二八啊,如此年輕又具帝王之才,本該有鴻鵠之誌,橫掃六合的。隻是這百年多病,艱難苟喘的王朝卻沒能給他一展抱負的機會,即便是拚盡全力依舊不能力挽狂瀾。雖身在帝王之家,但對於一個二八少年而言,他已經承擔了太多太多了。江寧海終是什麼也沒再說,心中長歎一聲,而後轉身朝殿外走去。這個早已年過古稀,曾相伴三代帝王,經曆六十載王朝風雨,也曾跟隨帝駕親臨陣前,麵對千萬迎麵而來的流矢麵不改色,堪稱明晟宦官第一人的老人,此刻努力挺直著他已經佝僂的身板,昂著不知何時淚流滿麵的頭顱,一步一步沉重、緩慢地頭也不回地走向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