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四年前,埃利斯頓與妻子離異不久,熟人們便發現他的生活籠罩了一層奇怪的陰沉氣氛,就像那種灰蒙蒙的冷霧有時會遮蓋夏日的晨曦。出現於他身上的種種症狀令人大惑不解。也許是身體不佳奪走了他的輕鬆活潑,也許是心靈的創傷——這種創傷通常如此——正逐漸侵蝕他的精神,戕害他的肉體,總之,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從他已經破裂的家庭幸福中尋根究底——他自己任性胡為一手造成——也沒找到可信的原因。有人認為,這位一度才華橫溢的朋友已處於神經失常的早期階段,他急躁易怒的性情便是預兆。還有人說他會有一次大病,然後日漸衰弱。從羅德裏克嘴裏什麼也問不出來。的確,人們不止一次聽到他在喊——“它咬我!它咬我!”還有雙手在胸口一頓亂抓——但是不同的聽者對這種不吉利的話理解各不相同。什麼東西會咬羅德裏克·埃利斯頓的胸膛呢?悲傷麼?還是肉體病痛的侵害麼?抑或是他為過去放蕩生活感到內疚,為可怕的悔恨所折磨?種種猜度都有其理論依據。還有一種設想不應隱瞞,有一位尋歡作樂懶惰成性的老先生很權威地宣布,全部事情的奧秘就在於消化不良!
與此同時,羅德裏克好像也已覺察,自己成了人們普遍好奇與閑話的對象。對這種眾目睽睽或不論什麼關注,他一概深惡痛絕。於是他不與任何朋友來往,因為人們的注視令他恐懼,朋友的笑容讓他害怕;就連聖潔的陽光,這上帝普照眾生,傳播愛心,光芒四射的麵孔也令他恐怖。昏昏暮色對羅德裏克·埃利斯頓來說勝過白晝的陽光,漆黑一片的午夜才是他的出門時間。現在能經常見到他身影的,也隻有打著忽明忽暗燈籠的巡夜人。每當此時,他總是沿街悄然而行,雙手揪胸,口中喃喃自語:“它咬我!它咬我!”到底什麼東西在咬他呢?
過了一陣兒,大家聽說埃利斯頓求醫成癖,專找那些橫行城裏名聲聒噪的江湖醫生,或那些老遠為錢而來的家夥。其中一位得意洋洋大肆吹噓,說治好了尊貴的羅德裏克·埃利斯頓先生的病,他腹內的一條蛇已被驅除!此事憑借傳單和髒兮兮的小冊子傳播得沸沸揚揚。這一下荒唐的秘密水落石出,人們似乎終於知道了埃利斯頓的病因。可胸中的蛇並不曾弄出,江湖郎中的靈藥不過是一場騙局罷了。據知情人士透露,江湖郎中用的是一種令人昏迷的麻醉劑,其結果是非但未將病人胸中可惡的蛇藥死,還幾乎斷送了病人的性命。待羅德裏克·埃利斯頓完全恢複知覺,發現自己的不幸已成為全城人的話柄——遠遠超過曇花一現的新聞或轟動一時的恐怖事件。而同時,他感到自己胸中有一個活東西在令人作嘔地蠕動,而且還不停地用毒牙在咬他,似乎它在滿足食欲的同時,還要發泄惡毒的仇恨。
他喚來黑人老仆。羅德裏克尚在搖籃之中,此人就已人到中年。
“西皮奧!”羅德裏克喚一聲,停下來,把胳膊壓在胸前,接著說,“人們在議論我什麼呀,西皮奧?”
“先生!可憐的主人!人家說您胸膛裏有條蛇。”老仆遲疑地回答。
“還有什麼?”羅德裏克可怕地瞪著他。
“沒什麼啦,主人。”西皮奧回答,“噢,還說那大夫給您服了一種藥粉,那蛇就跳了出來,掉到地板上。”
“不,不!”羅德裏克自言自語,他一邊搖頭,一邊用雙手更劇烈地壓住胸口,“我覺得它還在我胸中,它一直在咬我!咬我!”
自從那以後,倒黴的人兒開始在眾人麵前亮相,他強迫自己麵對熟人生人的注意。因為他絕望地發現,自己胸中的洞穴還不夠深不夠黑,不足以隱藏這個秘密,雖然它對鑽入其中的那個可惡的魔鬼是個安全堡壘。更糟的是,這種對惡名的向往,是如今已滲透他個性的嚴重疾病的症狀之一。一切慢性病人都是極端的自我主義者,不論那病來自精神還是肉體,不論它是罪孽還是憂傷,或隻是身體的疼痛所帶來的可以忍受的苦難,抑或生命中種種桎梏帶來的危害。這類病人由於遭受折磨,自我感覺尤為敏銳,結果自我膨脹,不由得把自己的感覺暴露於每個人麵前。這能帶來快感——許是受害者所能感受的最大快感,例如將殘廢或潰爛的肢體,或胸中的毒瘤展示他人。罪過越醜惡,犯罪者越難阻止這罪過抬起它蛇一般的腦袋嚇唬世人,因為正是那毒瘤或那罪過,深入於他們的器官和血液。羅德裏克·埃利斯頓不久之前還自視甚高,對凡人命運不屑一顧,如今卻對這條恥辱的規律俯首帖耳。他胸中的蛇就是窮凶極惡的自我主義之象征,他一切都得聽命於它,而且他還得日日夜夜縱養它、寵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