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君涼】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死的。
隻是迷蒙醒過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間屋子的一張紅木床上,黑色的被褥,厚厚一層覆在我身上,卻並沒有多暖和。
但我所確切記得的,是我確實死了。仿佛還正是不久前的事,森亮的長劍直沒過我的胸口,倒地前我的眼裏隻有一片血紅。
屋子裏沒有人,我拉開衣領,胸口處有一道極淡的粉紅。
我坐在床上,發了長久的懵。這個懵正要發完的時候,房門被推開,走進來幾個白衣黑發的童子,嫩生生的模樣,恭敬地一字站開,口裏卻喚我為“大王”。
印象裏似乎從沒有人這樣喚過我。我仿佛沒了很多記憶,全然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但腦子裏有幾個含笑的聲音,一個婦人的,叫著“嬌嬌”,一個孩子,叫著“姐姐”。我複認真地想下去,直到腦海深處傳來一個極淡的聲音,仿佛什麼人站在草木裏,微微笑著,讓人極眷戀的聲音,喚我道:
“阿嬌”。
卻從沒有誰稱我為大王。
好在我自認是一個沉穩大氣的姑娘,便定一定神,裝模作樣道:“本…本王方才雖睡了一會兒,但乏還未解盡,你們若沒有什麼事,便出去再候一陣子吧。莫要吵鬧,沒有我的吩咐也莫要進來,莫要叨擾了本王的清靜。”
那幾個小童子聽了這番話卻麵有難色,互相嘀嘀咕咕一番也就退了出去,其中一個童子轉身走過我的時候,我一把將他拉住:“你留下來,我…本王問你些話。”
他有些詫異地轉過頭來,孩子的臉,眼睛裏卻是連我都不曾見過的老成。
我被這樣的眼睛震了一瞬,滑到嘴邊的問題也問不出來了,便改口道:“你是誰?”
他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大王是問我前世的身份麼?這個我並不清楚,來了冥府的人都會忘記上輩子的事,除非自己不願意,不然都是要進入六道輪回的。”
“什麼叫自己不願意?”我問他。
“就是人死後來了冥府,飲過孟婆湯以後若是不願入六道輪回轉世進凡界,是可以留在冥府做事情的。”他耐心地解釋道。
“那…為什麼會有人不願入六道輪回?若是對前世有什麼怨念而因此不願再轉世為人,那喝了孟婆湯,不就忘幹淨了嗎?”
“大王…”他突然長久地歎息,眼裏是令我瞳孔驟縮的悲愴,“孟婆湯隻是一個借口,有些深刻的記憶,你不願意忘,就什麼也忘不幹淨。”
“這些忘不掉的,便是執念。”他續道,“大王也是有執念的人啊,我也是,所有留在地府的人,都有他們不願再入人世的理由。”
我長久地說不出話來。他也默聲站著,臉上是很平靜的神色。我怔了一會,又抬眼,有些艱難地問他:“那,那我是誰?”
他垂下頭,單手背在身後,很謙卑的目光:“你是王,冥府的主人。”
後來我想起這樁事,奇怪我何德何能,竟做上了九天外冥府的主人,我問那童子時,他隻是有些為難地抿一抿唇,說一切都是老閻王的指示。
遣走那童子,我坐在床上細想了整件事的脈絡。我確實是死了,被一柄長劍沒入胸口,毫無懸念地死了,我也因此來了這冥府。但殺我的是什麼人,我又是因什麼而死,我卻是一概不知道的。
且如今作為一個冥府之王,我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曉得,這多可笑。
於是為了弄清楚目前我所必須弄清楚的事情,我決定出去看看。
供我休息的屋子並不小,像是什麼氣派府邸的內屋,為了安眠而刻意微弱的燭火,角落裏玄底描金的屏風,都匿著一種低調的恢弘。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雙足觸上冰涼的地板。
窗子的木料是暗紅色的,有淡淡異香,不知是什麼。掀窗看向外邊,是桃紅柳綠的好景致。
原來我死去的時候,竟是一個春季麼。
印象裏好像不是第一回翻窗出去,但從前這樣做是什麼時候,又是因為什麼,我一樣沒有記憶。
窗外是一個寬敞的後院,我站定在草地上,春季新抽條的草葉子磨得我腳脖子發癢。我提著裙邊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邊驚歎著人世以外的冥府竟也有這般美好的景致,萬籟俱寂時,耳邊響起歎息。
十步外一叢花木前遽爾現出一團白影,有煙霧淡淡散去,清晰了一雙深墨的眼睛,溫涼的笑。
“怎麼不穿鞋子?”
來人是個男子。翩翩白衣裏細縫著極淡卻奪眼的金雲刺繡,眼睛彎成溫潤卻疏離的弧度,一步步緩緩走來,手無寸鐵,卻有一種教我將要跪地垂首的壓迫。
我頭一次在冥府瞧見這樣氣度的人,赤足站在濕涼的草地裏,嚇得渾身僵直,不敢亂動。隻一雙眼睛定定看著他,由他的模樣在我眼瞳裏漸漸放大,直到他走到我麵前,俯了身對上我的眼睛,無奈地複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