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
一曲六幺,素衣驚鴻。窈窕舞女,君王不知。
及笄入宮海,不複返;紅顏兩鬢斑,君不識。
我是舞女,大芩宮中身份最卑微的存在。
有人說我們舞女其實是十分幸運的。舞跳得好一些,模樣生得俊一些,便有機會被聖上賞識,一夜榮華,飛上枝頭變鳳凰。
於是龍椅上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子,變成了所有舞女終其一生的目的。我們日複一日的練舞,不知疲倦,隻為有一日能夠變得強大,然後跳出這個深宮。然而我又很不幸,是眾多舞女中最下等的那一類,沒有權強財重的親戚為我們打點,也從不被人掛念。於是不論舞跳得多好,模樣生得多俊,也不過是草芥一樣的東西。
我們沒有見到聖上的機會,自然也談不上飛黃騰達。然而我也不止一次親眼瞧過,那些地位稍高一些,於是妄自憑借姿色去勾引聖上的舞女,她們的下場有多慘。
然而所有人都執迷不悟,包括我在內。
六月天,風裏匿著荷香。伺竹苑的侍衛尋到我,說那邊的丫頭們要吃蓮子,一定讓我鮮摘一份,剝好了送去。
我淡淡允下,心道也許是上次不慎得罪的那個叫婉鳶的丫頭,如今報複我來了。那婉鳶是伺竹苑中和貴人的侍女,但不是貼身的。上回我在帕子上鏽了一枚秋葉,不巧與她的樣式一樣,她便說我是臨摹她的,失了尊卑。
侍女侍奉貴人或娘娘,我們這些舞女,閑下來時便侍奉侍女們。
在大芩朝的宮裏,舞女是所有人的奴隸。
我抬眼望一望天,日頭正毒。住在我鄰側的瑟瑟告訴我,落白宮後邊的荒園裏,有一大片茂盛的蓮。
落白宮是雪妃的地兒,那荒園原先是小皇子的,之所以荒了,是因為裏邊淹死過人。我謝過瑟瑟,換下練舞的紅裙,直徑去了。
園子裏無人看守,也無人打理,野草長得駭人。中央是一方不小的池塘,嫋嫋婷婷地盛了一大片荷葉,白色的花隱在其間,荷香匿在風裏。
我提裙走過去,剛到池邊,一陣笑聲落入我耳中,我心中一驚,匿在繁密的荷葉裏。荷葉交錯間遽爾多出兩團人影,正站在池塘的另一端。和貴人穿著一身青綠襦裙,正笑語嫣然地對身旁的女孩子說話。
那孩子我先前見過幾次,五六歲的模樣,粉雕玉琢的,是雪妃的女兒,小名叫雀兒。
將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帶到這樣一個無人問津的荒園,眼明的都曉得她要做什麼。
人人都說和貴人與雪妃情同姐妹,但我曉得,在這深宮中,親姐妹也會反目成仇。
“雀兒你看,那些白蓮生得多漂亮。”
透過繁密的荷葉,我瞧見那孩子的臉上閃著愉悅的神采。
我常常認為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小孩子,因為他們往往一無所知。
和貴人的笑聲又近了許多,我輕輕合眼,轉過身,身後傳來重物墜水的聲音。
不曉得過了多久,待所有喧鬧都沉寂下來的時候,我回身察看,早已不見了和貴人的身影。
我鑽出繁密的荷葉,提裙跑向池塘的另一邊。汙濁的水麵平靜如初,碧色的荷葉疊在上方,掩住淤泥裏的孩子。
我娘說,深宮是全天下最險惡的地方。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女人,他們認為你該死,你就必須死。
我再沒有了采摘蓮子的心思,轉身向回走,一抬腳卻踩到一樣東西。我拾起來察看,是一朵藍紫色的鬢花,花蕊是上好的玉珍珠。
這是前幾日雪妃送予和貴人的鬢花,也是能夠證明和貴人行凶的有力證據。
我垂眼打量這鬢花許久,隨後將它緩緩收入袖中。
桂香樓的公公先前欠我一個人情,我將蓮子的事情托給他,他很快便給了我一筐新鮮的蓮子。我將蓮子悉數剝好,收進竹籃,提著便送去了伺竹苑。
我走至伺竹苑的時候,和貴人早已回去,換了一身黛色紗裙,鬢間別一支蘭簪。我將蓮子擱在案上,行一個禮,和貴人便十分急切地來握住我的手,聲音發顫:
“你有沒有瞧見雀兒?雪姐姐正在找她,急得很!”
我垂下頭,眼睛瞧著發白的指尖,唯唯諾諾:“奴婢不曾見過。”
她淚眼婆娑地瞧著我,眼睛裏真切的哀傷與急切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我起身急急告退,飛也似的跑出伺竹苑,逃離所有虛偽的心計。
我氣喘籲籲地跑回房間,背靠緊閉的房門,青絲垂至臉側。慌亂間,我忽然想起一件致命的事情來。
我起先采蓮子是要送去給伺竹苑的侍女們的,這宮中可以隨意采摘蓮子的地方不多,據瑟瑟所說,西門這邊隻有荒園那一處地方。那麼我方才去送蓮子,也就是在向和貴人說明我曾去過荒園。
我深深吸氣,手指探向袖中,握緊了那朵藍紫色的鬢花。
是夜,月明風清。
我對著銅鏡抿上朱砂,怔怔地瞧著自己在銅鏡中的影子。良久,我從袖中摸出那朵鬢花,輕輕別在發間。
窗外闖進來幾股涼風,繞得人心裏煩躁。我點上手邊的提燈,出了房門,隱入無邊夜色。
小路上的青石泛著涼涼的白光,我提著燈向前直走,暖光映著紗衣,驚豔一處夜景。
小路的盡頭是一片竹林,隨風颯響。林間開闊一處平地,獨立一處精致的宅院,描金的牌匾上書的是龍飛鳳舞的字。
伺竹苑。和貴人的住所。
我將手中的提燈置在門邊,笑著向侍衛行一個禮。
“貴人,有人要見你。”那侍衛高聲向裏邊傳話。
“誰?”
“一個舞女。”
“讓她進來。”
我向前走一步,眼前是描金的沉香木門,在我手中顯得古樸而沉重。裏邊的侍女替我拉開門,我走進去,瞧見和貴人,卻沒有向她行禮。
她淡淡打量著我,冰涼的眼神停在我發間的鬢花。和貴人擺一擺手,遣退了所有侍女侍衛。
“為什麼來找我?”她悠悠地從梨木椅子上站起來,走至我身前。
“貴人,蓮子的味道如何。”我看向她,語氣平淡。
她忽然笑了,抬手取下我發間的鬢花:“你很聰明,方才你若是晚來了一刻鍾,我派去的人也許就已經將你殺了。”
我跪下來,垂眼看著地麵:“貴人,我願為你做任何事。”
“你想要什麼?”她伸出一隻華美的長指甲,抬起我的下巴。
“飛黃騰達。”
窗外有竹聲颯響,驚擾一處月光。
待到雀兒的屍首在荒園中被人發現,已經是三日後了。皇上下令要徹查此事,於是查到最後,那凶手竟查到一個宮女。
雪妃精神萎靡了許久,終日對著南窗的枯樹發愣。和貴人說雪妃可憐,便常常提著點心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