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妄一愣,忙不迭想要伸手將其扶起,對方卻自顧磕起頭來,聲淚俱下道:“多謝少俠救命之恩……我等無以為報……”
掌櫃兩鬢已經花白,如今跪在足下時,蒼老的脊背微微弓起,蘇妄看得眼熱,用風決強行將人扶起,苦笑道:“掌櫃不用如此……若是我出手能再早幾分,也不會落得當下這個局麵,說到底……”話到此處卻沒了聲,沉默片刻,蘇妄取出幾兩銀錢遞給對方,掌櫃眼中閃過幾分掙紮,卻還是抖著手接過了。
“還、還請問公子大名……若來日有機會,我必將報答公子……”
“報答就免了,繼續將店開下去吧。”蘇妄歎了一聲:“這麼好喝的梨花釀,若是再喝不到,便太可惜了。”
說罷,他便帶著尹無雪離開了殘破的客棧,那被趕到門外的邪教徒們尚未散開,蘇妄剛一露麵,便受到目光萬千,有猜忌懷疑、更多則是不懷好意,尹無雪跨前一步想要攔在他身前,卻被蘇妄悄悄攥緊了袖子。
“走吧。”他輕聲道。
尹無雪尚未來得及應答,就見一道火光衝天而起,直直向二人襲來——蘇妄臉色瞬變,抬手抵擋,卻因著實透支過度,早已強弩之末,竟被這一擊震得喉頭發甜,一口血哽到唇邊,竟是再忍不住,嗆咳出來。
而攻擊之人——自然便是那好事被人打斷的薛燃,他在感受到靈力恢複後,一直蓄力不發,隻為能一擊幹掉這個多管閑事的青年。誰知縱他使出全身力氣,卻仍被對方抬手攔下,心有不忿,猛一揮手,招呼著身後眾人:“給我上!連萬神教那群廢物一起做掉,也少幾個爭奪寶物的強敵……”
那黑衣女子聞言怒叱出聲:“你敢!”
她話音未落,隻見一抹白光從眼前而過,似有風雪席卷拂麵,睫羽都凝了白霜。下一刻,有重物落地之聲傳來,定睛一看,竟是那薛燃的人頭,僅在眨眼間脫離了身體,落在地上沾滿了鮮血與泥濘。
男人無頭的屍身轟然倒塌,發出又一聲巨響——下一刻,此起彼伏的尖叫響起。
蘇妄弓著腰腹,咳得兩眼發黑,先前攥著尹無雪衣袖的掌心已然空無一物,隻緩緩蜷起,捏成顫抖的拳。
尹無雪在殺人。
那名為銀妝的古琴不知何時現於他手,修長白皙的指尖波動琴弦,音律成了無形的利刃,能趕在禁術師畫符掐訣前,割斷他們的喉嚨——禁術師像稻草一樣,一茬接著一茬的倒下,還未死的也四散逃開,卻終究躲不過天骨的一擊。
“不……”
越來越多的血從喉嚨裏溢出來,蘇妄通紅了眼,他拉扯著身邊少明的衣服,斷斷續續道:“快阻止……你家公子……”
後者麵無表情的看他一眼,明明是稚氣未退的少年模樣,目光卻平靜宛如死水,不見半分波瀾。
“公子生氣了。”少明說:“因為你。”
蘇妄張口想言,卻又重重咳了幾聲,過度透支的精神力讓他的大腦仿佛被生生挖開一般疼,他一抹臉上血與冷汗:“他不能……這樣殺人。”
另一邊的少陽嗤笑一聲:“公子登位時,殺得人可要比這多了去了——如今不過幾隻螻蟻,惹怒了公子,就是碎屍萬段也不為過。”
他幾乎是語氣輕快地說著:“公子還是這樣的時候最威風了,也隻有這時候的公子,才叫人發自內心的欽佩臣服……”
——可他曾經不是這樣的。
蘇妄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個音節,無法遏製悲慟哽在咽喉,混著血沫吞下,腥甜泛苦。
意識明滅間,他仿佛看見了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孩子,漂亮的眼睛充斥著對世界的好氣,那是一汪鮮活的、未曾凍結的春水,而並非當下冰封萬裏的寒潭。
那個孩子是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更不是殺伐無情的兵器,他會笑會哭,有著一切屬於人的情感,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麵無表情地屠殺著自己的同類。
那不是他應當去做的事情,蘇妄想,那雙曾拉著自己衣袖的手,不應染上汙濁與血腥。
“小雪……”極為艱難地張了張口,他喚出了那個記憶裏的名字:“停下來。”
蘇妄本就虛弱至極,這一聲自也輕如蚊鳴,可尹無雪的身形猛然一頓,仿佛連身上的殺氣都凝固下來,有什麼被遺忘的、壓抑的東西掙紮著破冰而出。
少陽隻覺眼前一花,下一秒,攙扶著的青年便已落入公子之手,他怔了下,被一旁的少明扯得後退一步。
“……你叫我什麼?”
尹無雪的聲音有些發顫,像是冰天雪地的空穀中落下一顆火種,燒得他眼眶發熱,頭腦空白。
可他到底沒能等來回答。
蘇妄垂著眼,靠在對方帶著冰涼血腥氣的胸口,不堪重負的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