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清夢星河(五)(1 / 3)

星守醒來時,躺在紫微城的台階下,背倚著琉璃井欄。他摔得很重,視野裏蒙著淡淡一層血霧,血霧後麵人影憧憧,湊過臉來看他。

“琴河?”他急急地喚著。

“是我呀,師兄。”定睛看時,卻是小阿策。

“琴河呢?”星守又問。

阿策搖搖頭:“辰玉師兄一直在等你,快起來啦。”

星守渾身酸痛,像是在冰水裏泡過,又在岩石上摔打了一千遍。如果說先前那一晚是醉酒後的噩夢,那這酒勁也大得過分了。阿策可不管這些,強拉硬拽,隻是要星守速速起身。星守奈何他不得,自己心裏也埋著巨大的疑惑,於是支著法杖顫巍巍站起,所幸腿沒有摔斷,他還能自己走到辰玉的屋子裏。

紫微城的後半夜寂靜無人,北麵一圈回廊下,是上師們的居所。辰玉的屋子僻處一角。星守來過很多次,對布局相當熟悉,他一進門,就看見辰玉屋子裏多了一張窄小的玉榻,榻上麵睡著一個人,披頭散發,麵如金紙,嘴角還有一線血跡

那個人是琴河。

星守呆住了。

“別怕,她還活著。”辰玉說。

辰玉坐在法床上,半倚著枕屏,看上去疲憊之極,眼窩聚著兩片濃重的陰雲。他以手中的麈尾指了指床尾,示意星守坐過來。

“隻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辰玉低聲說,“我已經盡力了。”

玳瑁忽地躥出來,撲向小黑。玳瑁是辰玉的靈獸,一身火焰似的長毛,成天上躥下跳,看著比它的主人精神很多。兩隻小狐狸滾在一處玩耍,不一會兒,玳瑁就帶著小黑跑到了外麵。

阿策跟著兩隻小狐狸出去了,順便掩上了門,室內就隻剩了三個人。辰玉半閉著眼,一時無語,似乎在蓄積氣力。星守等了片刻,忍不住先開口:“辰玉,你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辰玉的語氣裏有著罕見的嘲諷意味,“不該是我問你嗎?”

“我們偷了你的藥酒,喝醉了。”雖是這麼說,星守自己也不太相信,隻是所見太過怪異,難以解釋,“大概是做了一場噩夢罷——”

“不是夢。”辰玉斷然道,“你們酒壯人膽,擅闖了禁地。”

星守默然。

“擅自進入太微城,這也就罷了。”辰玉說,“可你們竟敢打開無盡橋。”

“無盡橋……”星守喃喃地重複著。這個詞他是第一次聽到,大約就是虛空裏浮現的那座走不完的長橋嗎?這麼說來,辰玉是很清楚太微城裏麵有什麼的。

“無盡橋的存在,本來是一個秘密。”辰玉看著星守,語氣頗為疲倦,“隻有成為上師的星術,得到進入太微城的資格,才會收到有關無盡橋的警告。”

星守點點頭:“所以琴河這樣,這是我們應受的懲罰嗎?”

辰玉搖搖頭,歎了一聲:“沒有誰懲罰你們。去過無盡橋的人,都會有這個結局。”

星守愈發不解:“辰玉?”

辰玉從座位上站起來,緩緩地踱步,過了一會兒,才問:“師兄,你知不知道,雲河上師是怎麼瘋的?”

雲河上師就是阿策的母親,也是前一任的星天監掌門、辰玉的恩師。雲河上師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出事的,個中細節大概隻有幾個上師知道,紫微城外無人說得清。

“不是因為一人掌管兩條星軌,勞累過度嗎?”

“不是的。師父她為了查探一件事,獨自闖入了無盡橋。大家在太微城等了她很久,沒見她回來。後來她忽然出現在紫微城後山的那口井裏,已經喪失了常人應有的智識。”辰玉說,“先前都以為那口井隻是個廢井。師父出事之後,才曉得那裏就是無盡橋的出口。今天早上,你們兩個也出現在那井裏,我一看就知道,你們去了哪裏。”

“琴河也會像上師那樣瘋掉嗎?”星守問。

“我不知道。她的情況,看上去和師父不一樣。給她治療的時候……”辰玉說了一半,忽然開始咳嗽。星守上去給他拍背,才注意到他的袖子上血跡斑斑。

辰玉出關時,舊傷並沒有痊愈,強行耗費精力治療琴河,大概是冒了很大的風險。

“琴河的事,還是我來吧。”星守說,“沒有勸住她,我也有責任。”

辰玉捂著胸口,咳得胸膛都要撕裂了,直到吐出血塊來,才漸漸平息。

“那你呢,你沒有事?”他忽然問。

星守愣住了:“對啊,那我呢?為什麼我就一點事兒都沒有?”

辰玉躺在床上,仰麵朝天,盯著星守,像是在看一個怪物:“師兄,你們在裏麵遇見了什麼?”

星守感到惶恐,昨夜的記憶太過怪誕而破碎,超出他的理解能力。而對於超出他的理解的東西,他便覺得無法準確描述出來。而且,不知為什麼,他覺得無盡橋下的事,算是琴河與他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琴河恐怕並不願意讓辰玉窺知。

“我不是要審問你,”辰玉歎了一口氣,“你說說看是什麼情況,我才好想辦法。”

星守看著地上的血,又是痛心,又是為難,無奈地說:“你都這樣了,還能想什麼法子。”

“師兄,琴河對你而言很重要,是嗎?”辰玉問。

星守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點頭。

辰玉沒有等他回答,就說:“對我來說,她更重要。”

星守訝然,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

辰玉看著他表情變幻,輕聲笑了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樣。”

星守看了看沉睡的琴河,又看了看辰玉,忽然間福至心靈:“你們是兄妹?”

辰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是姐姐。——不過,也差不多吧,我們是雙胞胎,她就比我早出來一會兒。”

星守終於明白,為什麼他總覺得看琴河似曾相似,其實就是琴河有點像辰玉。隻是他從未往這方麵去想。“琴河從未說起過。”他苦笑著。

辰玉也笑了:“說是姐弟,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師兄,你去過天闕王城沒有?”

“去過。”星守有些緊張,他隱約知道,辰玉當年是在天闕王城被人重創的。回來以後,即使是雲河上師追問,他也並沒有說是為什麼,隻是自己進了太微城閉關療傷,一閉就是二十年,到現在也沒好。

“我就是在王城出生的,一百年前。”辰玉半支起身子坐著,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星守拉了個引枕給他墊著。“師兄,我們都曾經是凡人,百年意味著什麼,想來師兄也並未忘記。”

星守比辰玉大一些,他已經一百三十歲了,雖然他們形貌仍是少年人。

“百年前的今日,天闕城的大學士軒轅黎喻家裏,生下一對龍鳳胎。兩個孩子都很聰明,三歲識字,四歲開筆,五歲過目成誦。而其中那個女孩,比男孩更出色一些,也更討長輩們歡喜。大一點的時候,姐弟兩人同入瓊林書院讀書。姐姐一入學就獨占鼇頭,多少男孩子都比不過她,連天闕的皇帝都親口誇讚,漸漸地天闕城中就傳出了軒轅才女的名頭。”

“你們那時候親近嗎?”

“從小吃住都在一處,長大了一起玩,一起讀書識字,親近也是親近的。隻是姐姐太過出色,我卻跟不上她。小時候我特別仰慕姐姐。姐姐是大才女,作為她的弟弟,我也很有麵子。但姐姐私下裏卻總是嫌我笨,書要兩遍才能背下來,師父問的問題,也不是都能回答得上。

“十五歲那年,雲河師父找到我家來了,說要看看天闕城有名的才女。星天監上師的名頭,在天闕也是很響亮的。我父母自然無有不允。雲河師父才看了一眼,就說姐姐身上有千年難得一見的天命之血,要帶她回星天監修行,將來必定修成大器。因聽說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就把我也叫出來看。看下來說,雖不如姐姐,但也是天命之血,可堪造就,正好一起帶走。

“軒轅家幾百年沒有出過一個天命者,一下子忽然冒出兩個,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如果是別的門派還好,相當於遠行求學。而星天監又不同,一向與世隔絕,入了這扇門,等於徹底了斷人間親情。母親不舍得我們走,父親卻猶豫,覺得這是光耀門楣的好事。雲河上師又說,她在星天監夜觀天象,測算了七七四十九輪,說近千年以來最強的星術,已降生在天闕城,算日子正該是琴河,所以才找上門來。如果琴河不能進星天監,成為守護中州的天命者,那是中州的巨大損失。雲河師父在我家住了七天,最後全城的人都知道軒轅學士家的雙胞胎有天命之血。既然眾望所歸,無法改變,姐姐和我就隻能跟師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