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劉鴻儒是六歲上才有的官名。海原人把大名叫官名。沒有官名的時候,就叫小名。劉鴻儒的小名叫歡慶。劉鴻儒六歲的那天早晨,他爹劉承信與往日一樣眼睛一睜,兩把套上了衣服,照例提著一泡尿往大門外的一個峁上跑。每日早晨起來,劉承信總要把第一泡尿送到院外的刺疙瘩峁上。也不單是送一泡尿,院裏有後圈(廁所),有糞堆,都可以把一泡尿撒了;他這樣送一泡尿是順帶著要瞭一個人;也不是要瞭一個人,而是要瞭一日的活計。劉承信瞭的人是五裏墩的侯五。每日的這個時候侯五也會出現在他家崖頂的墩墩上。那墩墩叫烽火台,五裏一個,說是古代打仗傳信用的,有了戰事在墩墩上弄一堆柴禾點了。不讓柴禾起火焰,隻讓冒煙,下麵柴幹,上麵柴濕。這個墩冒煙,那個墩看到了,也忙點火放煙,於是便一路的煙柱,消息便就這麼傳出去了。因此,他們也知道冒起來那煙叫狼煙,也知道那個昏君周幽王和狐狸精褒姒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小時候他們經常在墩墩上玩狼煙,你在那墩墩上點火放煙,我在這墩墩上點火放煙,演繹戰爭氣象,卻沒有想到大了都擔上了光陰,在過日子中還能派上用場。因了那個墩墩,侯五家的村子就叫了侯家墩。劉承信家的村子倚著五更嶺坐落。五更嶺上也有一個烽火台。兩個村子間一個墩的直線距離,也就五裏。劉承信在幹鹽池鹽湖做鹽工,爬上大門外的刺疙瘩峁,就看得見鹽湖,一片銀白,就如一塊晶瑩的玉佩。看上去近,走起來卻遠,幾道深溝大壑就把路拉長了,至少過了十裏。侯五家離鹽湖近,也在鹽湖做鹽工。沒活的時候,劉承信回家來,有活的時候,侯五給他傳話。站在墩墩上吼是聽不見的,於是這傳活的事便借用了放狼煙的手段,不過,是做了改動,點火放煙還得弄柴禾,費事,他們就改成揚土傳信。他們定好了規矩,侯五揚一把土,無活;揚兩把土,有活;揚三把土,明天就來。劉承信回揚一把土,是知道了;回揚兩把土,是幹;回揚三把土,是明天就到。村子是坐落在五更嶺半坡上,劉承信要到嶺頂的墩墩上去還有一段崎嶇的路程,費勁,一出大門就有個高峁,母豬刺長得茂盛,叫刺疙瘩峁,就像個墩墩,爬上去瞭得見侯家墩,劉承信站在上麵揚土,侯家墩一目了然。

因為這幾天沒活,劉承信才回家來了。傳來消息說外麵下了場大雪,封了路,商隊怕是十天半月進不來。不過,事總有例外,或許有些商隊已進入海原地界了,總不能掉頭返回,在車馬店呆上幾日,像駱駝走雪地穩著哩,路稍微一開,就能上路了。商隊做買賣哪有空跑路的。按說鹽工的活一年四季消停不了,越冷越忙,產硝;越熱越忙,出鹽。但是,鹽場掌櫃趙大頭怕大雪封湖,活逼得急,鹽、硝積存得太多,倉庫都沒處堆放了,這才停了工。劉承信站在刺疙瘩峁上,沒有看到侯家墩上揚起煙柱一樣的土塵,心想看來外麵的雪真是下大了。

正是十冬臘月天氣,天空寡青寡青,就像青石板。大地呼出的氣凝成了霜,山野銀光璀璨,顯得格外寂寥空曠。田地凍開一道道寬寬窄窄的裂縫,就像手心肆意遊走的掌紋,裂縫間蓄著毛茸茸的冰刀霜劍。太冷了,吸一口氣就像老白幹一樣辛辣,呼出來氣就像麥草燒出來的濃濃白煙。站在峁上向東望去,南華山上的白雪陽光裏像鏡子一樣晃眼,樹卻黑烏烏的,那是樹過冬的顏色。本就清瘦的園河結了冰就更瘦了,像一條殘損發白的鞋帶,鬥折蛇行,斷斷續續。

劉承信一解開褲子,寒氣立刻灌滿褲襠,就像冰水往裏澆,身子就抖縮個不停。還沒有掏出來家當來撒尿,灰袍先生從峁後走過來。

劉承信忙又係了褲帶,說:“先生好。”

灰袍先生吸了兩下鼻涕,說:“承信,幾個娃官名都還沒起吧?”

劉承信說:“沒起麼。”

灰袍先生說:“給你每個娃送個官名吧。”

劉承信忙說:“眼看就養下(生下)了,還想著等巧英養下了到您門上去一並求官名哩。”

話這麼說著,劉承信心裏卻嘀咕,灰袍先生為啥要送他幾個名兒呢。灰袍先生平時可是吝嗇得很,今兒咋就大方了?要說這灰袍先生本不是五更嶺的人,一家人一直在縣城裏過活。後來,灰袍先生的爹吃上了大煙,家境日漸衰落,在縣城過活不下去,灰袍先生就攜家投奔妹夫而來。灰袍先生的妹夫是五更嶺的財主老高。這財主老高又摳得厲害,可妻哥攆到門上來了,又扯不破婆姨這一層臉麵,便接濟了灰袍先生一個院落,讓妻哥辦了個村學,自收自支。灰袍先生上有一父二母三個老人,下有四男兩女六個子女,沒有別的依托,所有的生活用度都得從私塾出。五更嶺人家境貧寒的多,供娃念書的就少,灰袍先生一家人的日子也是捉襟見肘的,平日起名,逢節過事寫對子,寫信,寫訴狀,寫契約,都是要收點意思的。錢、糧、雞、雞蛋、針線活都是收的。劉承信也能想得明白,灰袍先生白送幾個娃官名,那是在攬生意,想讓他送娃去上學。也能理解,學問再大也得吃喝麼。要說從先生那裏給娃求個有個寄托的官名,劉承信也是計劃好了的,灰袍先生有規矩,隻要送娃進他的學堂,是免費給取官名的。兒子們進學堂念書已經在他的計劃之中,不然,兒子的官名該是早就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