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戰爭以來,弗吉尼亞最腥風血雨的一年裏最後一個早晨,我生了爐火,麵向黎明時分即可見得一片汪洋的黑暗窗口坐著。我穿著睡袍,在燈下瀏覽著辦公室的年度統計報告,上麵充斥著車禍、死刑、毆打、槍擊、持刀殺人這類事件。五點十五分,電話鈴聲忽然響起。

“討厭!”我嘟囔著,對接聽菲利普·馬特家的電話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吧,我接。”

馬特是我在潮水鎮地方法院的首席法醫代理人,他這幢飽受風吹日曬的別墅隱匿在弗吉尼亞荒涼海岸線上一個名為沙橋的沙丘後麵,位於美國海軍的海陸基地與後灣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之間。馬特的母親不幸在上星期的聖誕夜過世,他因此回了倫敦。一般而言,這期間,弗吉尼亞法醫係統不會指派他處理緊急任務,但他的助理正在醫院待產,而停屍間的管理員最近也離職了。

“馬特家。”我應道,風在窗玻璃外拔扯著鬆樹模糊的暗影。

“我是切薩皮克分局的警察楊格,”一個聲音聽似南方白人的男人說,“我找馬特醫生。”

“他出國了,”我應道,“我能幫你嗎?”

“你是馬特太太?”

“我是首席法醫凱·斯卡佩塔醫生,暫時替代馬特醫生。”

聲音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們得到消息,有命案發生。是個匿名電話。”

“命案地點在哪裏?”

“應該是在海軍廢船廠附近。”

“什麼地方?”我追問。

他重複一遍剛才的話。

“我們談的是海軍海豹特種部隊嗎?”我想不通,據我所知,廢船廠一帶的舊軍艦隻有海豹特種部隊演習中的潛水員能夠接近。

“我們不知道死者是誰,他可能要找南北戰爭遺跡。”

“在入夜後?”

“女士,這地方的確是禁區,但除非強行管製,否則根本阻止不了那些好奇心強烈的人,他們會開著船潛入,尤其在入夜後。”

“匿名通報者是這麼說的嗎?”

“差不多。”

“這就有意思了。”

“我也這麼認為。”

“陳屍的位置還不確定。”我邊說邊繼續思忖,為何這名警察還未確知是否真有屍體或有人失蹤,就先行通知法醫。

“我們正在搜索,海軍方麵已經派了幾名潛水員。順利的話,我們很快就會掌控現場。但是,我希望你能來了解一下情況。你能向馬特醫生轉達我的慰問嗎?”

“轉達慰問?”我有點奇怪,要是他知道馬特醫生的近況,為何還打電話來這裏找他?

“聽說他母親過世了。”

我的筆尖停在一張紙上。“麻煩告訴我你的全名,以及我該如何跟你聯係。”

“S.T.楊格。”他留給我一個號碼後,我們都掛斷了電話。

爐火漸弱,我起身添柴火,深覺寂寞不安。真希望此刻身處裏士滿的家中,有營造聖誕氣氛的冷杉與窗邊燭光相伴,用莫紮特與亨德爾的音樂替代急欲刮翻屋頂的尖嘯風聲。我後悔當初接受馬特的好意,住進了他的房子而非旅館。我重新讀著統計報告,但思緒不曾稍事安歇。我想象著伊麗莎白河裏緩慢的水流,溫度低於十六度的此時,能見度至多隻有十八英寸。

在冬季,潛入切薩皮克灣撈牡蠣,或者到大西洋海域三十英裏處發掘沉沒的航空母艦、德軍潛水艇或價值連城的寶貝,都得有緊身潛水衣。但無論什麼季節,在海軍部隊停泊退役軍艦的伊麗莎白河裏,我都不覺得有任何誘人之處。我也無法想象,有人在冬天的寒夜隻身潛入水中,是為了尋找航空母艦或其他什麼,我相信這通密報必定有蹊蹺。

我從活動躺椅裏起身,走到臥室,我的隨身物品都散置在這冷颼颼的狹小空間裏。我迅速脫衣,匆匆衝澡,因為入住第一天,我就發現熱水器已經舊得不堪使用。事實上,我不怎麼喜歡馬特醫生這幢通風極佳、鑲有琥珀色與深棕色鬆木地板的房子,這樣反而更易顯髒。我這位英國的代理首席法醫似乎活在強風的魔爪裏,他精心陳設的這個家時時刻刻都冷如冰窖,此起彼落的聲響擾人心神,有時我會從睡夢中驚起,緊握住槍。

為確保明天中午外甥女露西到達時一切準備就緒,我披著睡袍,頭發上裹條毛巾,檢查了客房和浴室,接著巡視廚房。相較於我自己的廚房,這裏顯得相當寒酸。昨天我開車去弗吉尼亞海灘的購物中心把該買的都買了,但還是得在沒有壓大蒜器、意大利麵製麵機、食物加工機或微波爐的情況下烹飪。我開始懷疑馬特是否在家用餐,甚或在此居住。好在我帶了自己的刀和廚具,隻要有好刀和好鍋,就沒什麼難得倒我。

我看了幾頁書,在發燙的鵝頸燈下昏昏欲睡。再次被電話鈴聲驚醒後,我抓起話筒,眼睛努力適應灑在臉上的陽光。

“我是切薩皮克分局的C.T.羅切探員,”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道,“我知道你代理馬特醫生的職務,我們急需你的協助。海軍廢船廠發生一起潛水意外,我們現在要趕去處理屍體。”

“稍早你們不是已經有一名警察向我報備這起案子了?”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懷著戒心說:“據我所知,我是第一個通知你的人。”

“清晨五點十五分左右,有個自稱楊格的警察打電話給我,”我查看著便條紙,“首字母是 Sam 的S,Tom 的T。”

他又停頓片刻,以不變的聲調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局裏沒有這個人。”

我的腎上腺素急速分泌。現在是九點十三分,羅切的話讓我一頭霧水。如果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的人不是警察,那他究竟是誰,為什麼打電話給我,而他又怎麼會認識馬特?

“屍體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問。

“六點左右,保安人員在巡邏廢船廠時,留意到一艘平底方頭劃艇停在一艘軍艦後方,有根長軟管伸進水裏,管子另一頭似乎有人在潛水。一小時後,他發現沒有任何動靜,才察覺情況不妙,就趕緊報警。我們派了一名潛水員下去,結果找到一具屍體。”

“身上是否有證件?”

“我們在船上找到一個錢包,駕照顯示這是一個名叫西奧多·安德魯·艾丁的男性白人。”

“他是記者?”我不敢相信,“是泰德·艾丁①?”

“三十二歲,棕發,藍眼,和照片上的人一樣,住在裏士滿的西格利斯街。”

我認識的泰德·艾丁是個得過獎的美聯社調查記者,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因故打電話給我。這一瞬間,我幾乎無法思考。

“我們還在船上找到一把九毫米口徑的手槍。”他說。

我再度開口時,語氣十分堅定:“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絕對不能向媒體或其他人泄露他的身份。”

“我已經交代過了,這你不用擔心。”

“很好。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到海軍廢船廠去潛水嗎?”我問。

“可能想撈點南北戰爭時期的紀念品。”

“你憑什麼判斷?”

“有一大批人到這兒來,就為了河裏的炮彈這類東西。”他說,“我們得把他撈上來,盡可能別讓他在下麵待太久。”

“我不準任何人動他。讓他在水裏再待一會兒,保持現狀。”

“你打算幹什麼?”他的口氣充滿戒備。

“還不知道,等到了再說。”

“呃,我認為這件事不需勞駕你跑一趟……”

“羅切探員,”我打斷他,“我到案發現場的必要性,以及我要做什麼、什麼時候到,都不是由你來決定的。”

“我得指揮現場所有的人,而且,今天下午可能會下雪,沒人願意待在碼頭上挨風受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