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步回到旅館的自己房間裏。他們從來不給他開同樣的房間,這些嶄新的臥房,一套套新家具,灰綠色地毯,上麵滿是粉紅花,他住得頂不習慣。他醒著,那支惡劣的哈巴勒那曲子一直在他頭裏跳動。他的法文本來懂得不多,可是這個字的意義,如果有什麼意義可言的話,他卻懂得是指一個吉卜賽女人,既放蕩又神秘。對了,人生的確有一種神秘的地方,使你所有的顧慮和計劃都打翻掉-使男人和女人都隨著它的蘆管跳起舞來。他躺在床上,睜著一雙深陷的眼睛凝望著那片被神秘統馭著的黑暗。你以為你已經控製著人生,可是人生卻溜到你的身後,擰著你的後頭皮,逼你向東,逼你向西,然後,很可能,把你的生命軋掉!敢說,連執掌人類命運的星辰也被它這樣捉弄著,一會兒勒在手裏,一會兒又撒開去,永遠開不完的玩笑。五百萬人擠在這個熱鍋似的大城市裏,全都聽任生命的主宰撥弄著,就像木板上許多小豆子,一拳擊下去,紛紛跳了起來。唉!他自己也不會有多久好跳了-安靜的長眠對他隻有好!
這兒樓上多熱-多鬧!他的前額覺得滾燙。她剛才就在他一直感到不適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就在這兒-好像她早已知道在這個地方,想要替他吻掉似的。可是,不但沒有,她的嘴唇反而留下一片異常不舒服的感覺。她說話從來沒有顯出那種依依不舍的樣子,或者臨走時那樣頻頻向他回顧。他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窗子外麵望出去是泰晤士河。空氣非常沉悶,可是望見那片河水平靜地、永無休止地流過時,卻使他的心情為之一暢。“最要緊的事,”他想,“是不要使自己成為一個老廢物。我要想想我的小寶貝,使自己睡覺。”可是倫敦夜晚的熱氣和嘈雜很久很久才消逝掉。夏天清早的睡眠隻有短短片刻。老佐裏恩算來隻閉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到家之後,他跑到花圃裏,由好兒幫助他-她的手很輕-采了一大束石竹花。這些花,他告訴好兒,是送給“淺灰衣服太太”的-這個名字在他們之間還使用著。他把石竹花放在書房一隻大瓶裏,預備伊蓮一到就送給她,以便談到珍和繼續教琴的問題時使她讓步。這些花的香味和顏色有幫助。吃了午飯之後,他覺得人很累,就去躺了一會兒,因為馬車要到4點鍾才能從車站上把她接來。可是4點鍾快到時,他變得心神不定起來,自己找到那間麵臨車道的教室裏去。好兒和布斯小姐都在教室裏,遮陽簾拉了下來,給她們擋著7月裏的悶熱。兩個人都在料理蠶子。老佐裏恩生來就不喜歡這些生活上軌道的東西,蠶頭和蠶身的顏色常使他想起大象來,這些蠶子把好好的綠葉子啃了無數的小洞,而且那股氣味也非常之難聞。他在靠窗的一條有印花布套的長凳上坐下,從這裏可以望見車道,而且勉強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小狗巴耳沙撤在熱天裏很看上印花布,也跳上來坐在他身邊。小鋼琴上鋪了一塊淡紫色的毯子,已經變成灰色,上麵放了一瓶早開的紫薄荷,屋子裏充滿紫薄荷的香味。盡管室內還算風涼,也許就是因為風涼的緣故,生命的動蕩強烈地印上他衰弱的神經。每一道從窗隙裏透進來的日光都惱人地耀眼。狗身上的味道也強烈,紫薄荷的香味更是濃烈;那些蠶子弓起灰綠色的脊背,好像駭人地活躍,好兒低頭望著蠶子時,深棕色的頭發光亮得就像綢子一樣。一個人年老力衰時,生命就是那樣一個神奇、殘酷而有力的東西,它的形形色色和它的跳蕩的活力都像在譏諷你。他有生以來從沒有像最近這幾個星期來感覺這樣古怪,自己的一半隨著生命的河流飄去,另一半卻站在岸上瞧著水流一去不返。隻有和伊蓮在一起時,他才沒有這種雙重的感覺。
好兒回過頭來,用她的小黑拳頭指指鋼琴-用一個指頭指東西是沒有“教養”的-她狡獪地說:
“你看‘淺灰衣服太太’,爺爺,她今天漂亮吧?”
老佐裏恩心裏一動,頃刻間室內都變得迷糊起來,接著又清楚了,於是他擠一下眼睛說:
“哪個給它穿的?”
“布斯小姐。”
“好兒!不要胡鬧!”
這個拘謹的小法國女人!她對不讓她教琴這件事到現在還沒有釋然。這也不大妙。他的小寶貝是他們惟一的朋友。教琴是她的事情,他不應當讓步-無論怎樣不能讓步。他拍拍巴耳沙撒頭上溫暖的茸毛,聽見好兒說:
“媽媽回來的時候,會不會有變動呢?你知道,她是不喜歡生人的。”
好兒這兩句話好像把老佐裏恩周圍的反對空氣帶了來,並且揭露了所有對他這個新形成的自由的威脅。啊!他得甘心做一個全靠人家照應和愛惜的老頭子,不然就得為這個新形成的珍貴友誼而奮鬥,但奮鬥卻累得他要死。可是他的一張消瘦憔悴的臉板了起來,逐漸轉為決心,使他整個的臉看上去都隻剩下巴了。這是他的房子,他自己的事情,他絕不能讓步!他看看自己的表,跟他一樣老,一樣單薄,這隻表已經買了有五十年了。4點鍾已過!他順便吻一下好兒的頭頂,下樓到了大廳裏。他要在她上樓教琴之前先找到她。一聽見車輪的聲音,他就走到門廊外麵,立刻看見馬車裏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