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白起源安詳的麵容深深印在吳駭瞳孔中, 他還沒來得及認識這是個怎樣的人, 這人便已經離開了人世,難免感到悵然若失。
病房裏靜謐無聲, 楊欽背對著眾人站在床前, 始終不發一語。
對於楊欽而言, 他可能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極限。白起源的一切願望都已經達成,作為區長殫精竭慮, 為經濟建設醫療等各大方麵做出了重大貢獻, 臨死前也見到了生平最景仰的軍盟創始人,他給他短暫的一生交上了一份極其優秀的答卷,是奇跡,也是無可替代。如果有將來,他會被記入史冊,也許每一筆都濃墨重彩。
但那隻是外人置身事外的客觀評價, 對親近的人來說,這樣的白起源走了, 比起悲傷, 更多的是種如釋重負的解脫吧。
黑貓跳到窗台邊, 蜷縮在那裏, 百無聊賴地打哈欠, 爪子舔到一半,它像是被什麼驚住了,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楊欽,從它的角度正好能看清楊欽的樣子。
黑貓震驚的樣子保持得太久。
吳駭很好奇, 抬手搭在楊欽肩上,適當拍了拍,準備提醒他該蓋上白布了。
楊欽稍稍側過臉,滿臉淚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吳駭愣住了:“你……欸……這個……”
吳駭轉身擋住他,對外麵要湧上來的醫生護士說:“別看了,都別看了,留點時間,儀器我來關,讓他靜靜地待一會。”
“謝謝。”楊欽哽咽道。
“別謝了,你是怎麼了,說好一滴眼淚都不會流的。”吳駭連忙給他遞紙巾。
“就是控製不住,我隻是……”楊欽從來沒哭過的人,眼淚完全控製不住,他像是把這些年忍過去的勁一股腦發泄出來,連他自己都震驚了,“我也不知道,我其實並不難過,我覺得他這樣走了也好,我真的覺得這樣很好……”
楊欽還記得在他上次離開地球去異界找續命靈藥之前的那個晚上,在白起源的房間,這個躺在病床上毫無聲息的男人,曾對他說過一番話。那番話太不像白起源說的,以至於他一直記到現在,久久難以忘懷。
“……我累了,倦了,厭煩了,我們就到此為止,好嗎?白起源這個人,就讓他這樣吧,我已經快要控製不住我自己了。我總會想,我是誰,我在做什麼,我做的是有意義的嗎,做完了以後我又該做些什麼?”
“我等你回來,我每天都盼著你回來,但又希望你能更進一步,你能更獨當一麵,還不夠……但明明你已經足夠強大了,但我為什麼還是覺得你很弱小?”
“我很怕你出事,我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怕你回不來。我覺得我瘋了,楊欽,我可能已經成為很多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者,網上流傳的話可能沒錯,我控製不住我自己。我總在想我是為什麼活在這個世上,我究竟想要什麼,我不明白。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但我並不快活,不如跟你在一起快活,可是我又不能總跟你在一起。”
確實不能總在一起,楊欽的征程在遠方,而白起源的領地隻有家鄉這一塊。
“我們這樣是不對的,不被世人接納的,如果讓人知道我們是這種關係,他們要怎麼看你,你的朋友們要怎樣看你……如果我死了……”白起源開始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到興致全無,瑟瑟發抖,“我很怕我毀了白起源,但好像我已經毀了他,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我能成全你,但其實你隻是尊敬我,你隻是習慣了要護著我,從小到大,你都是這麼過來的,對不起,是我毀了我們……”
“你不要亂想,不要再哭了,我會給你找最好的藥,你不會死,”楊欽內心其實很平靜,白起源哭鬧的樣子,他早在很小的時候就見識過無數次,“你答應過我,不踏出家鄉一步。隻要你還是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做盡所有你期待的事。”
他習慣了和白起源發生關係,也不在乎關係正不正當。他以前甚至覺得他的行為是必要且高尚的,因為阻止了這個被異魂入體的白起源去禍害其他家庭其他女人。
可他對白起源的感情,真的是出自尊敬嗎?出於救贖嗎?
如果真是尊敬,當年聽說白起源要結婚,他第一反應是憤怒,但之後為什麼痛苦,隻是一次,僅僅一次引誘,他就沒能抵住誘惑,占有了這個當年在他心目中無比崇高的男人。
而且……從沒後悔過。
當初楊欽以為他哭是因為擔心自己活不長,那麼他就去找更好的藥。不了解他的人包括楊欽都擔心他會嫌命短,但誰又想到他是嫌命長呢。
楊欽愣愣地說:“我以前不理解他的苦,但現在,好像能明白一點,就是空了,不知道該做什麼。你說他走了,我以後做什麼?我還能做點什麼?”
“很多事情要做啊,”吳駭說,“接下來有的忙了,楊欽學長。”
“你叫我什麼?”
“學長啊,你一直都是我的學長。”吳駭說,“是我內心非常敬佩的人。”
“你以前不是這麼叫的。”楊欽覺得早就被吳駭拋到很後麵的自己並不值得被他敬佩,自己固執己見,特立獨行,這麼多年來身邊沒有什麼說得上話的人,他原本以為吳駭也已經忘了他這個人,因為太久沒見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隻有他好像還在原地。
“因為我以前想引起你注意,直呼你名字雖然不禮貌,但能顯得我與眾不同。”吳駭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盡管你現在暫時力量不如我,但你依舊是那個恩怨分明、懲惡揚善的學長,你一直是對的,也從未看錯人。”
吳駭認真地說:“除了戰力不如我以外,你沒有任何欠缺,無論是毅力、天賦還是別的什麼,你都是佼佼者。就是戰力不如我……”
楊欽忍不住打斷:“你還要說幾遍我戰力不如你!我隻是拖了十幾年!”
吳駭本就是為了激他,兩人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吳駭地球上多得是天賦力強的少年天才,而楊欽就是那些人中的領頭人物,吳駭覺得自己之所以能冒尖,除了有謝宇策這個運氣加成以外,那就是他比較急,他非常迫切地想要變強,抓緊一分一秒都在訓練,而且隻進不退……
同齡人總有各式各樣的原因按部就班、穩中求存,而他是急於冒進,不留後路。
楊欽問:“你說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是指什麼?”
“說出來你別被嚇到。”吳駭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那位絕美的白衣男子身上,說,“知道軍盟創始人是誰嗎,是地球之主。”見楊欽愣神,吳駭接著道,“地球又稱凡界,凡界不得了,在外麵又被稱為最強位麵,但最強位麵有個短板,那就是位麵戰……”
吳駭把他在原始宇宙了解到的一些秘辛言簡意賅地告訴了楊欽,楊欽隻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地皺起眉頭,神情嚴肅:“你沒騙我吧?我沒聽說過這個事,你這麼說我沒實感,我可能需要去你說的原始宇宙驗證一下,才能接受這個即將世界末日的重磅消息。”
凡主維持著原有的麵貌,楊欽看到他的真容,愣了許久。
白起源的氣質有些像凡主。
楊欽說:“他一直都很景仰軍盟創始人。”
凡主並不否認,道:“我很榮幸,能被這樣一位無私的區長尊崇。”
“給你介紹個人。”凡主轉換時空,眨眼便來到郊外,一處重災區,森林鬱鬱蔥蔥,還有變異獸在林間嘶吼,不遠處有低矮的建築,倒坍的樓房,上了年代宛如鬼屋,布滿青苔。
楊欽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個地方,道:“這是……”
吳駭問:“哪兒?”
楊欽神情鎮定地說:“我老家附近,江南一帶,現已經是s級重災區。”
吳駭問:“師父突然帶我們到這兒來做什麼?”
“白起源區長臨終遺願是讓我複活被他奪舍的那位年輕人,說他敬佩我,事實上他最敬佩的應該是他身體的主人,那位把他禁錮在身體裏利用他來實現民族複興的人,真正的白起源。”凡主踩在爛磚頭上,指向眼前那塊草木叢生的土壤,說,“這就是他曾經死去的地方。”
楊欽深呼吸,嗓音忍不住顫抖:“您是說……”
這是要見證複活死人的現場!?
吳駭的臉色也變了,不由拉住了謝宇策的衣袖,謝宇策大概知道他在緊張什麼,於是任他拉著,稍微站近了點。
凡主道:“他是意外死亡,複活他並不難,但在法治社會就有點麻煩,要保密。”
“我要提醒你的是,那個小軍士死在十八歲那年被奪舍的那刻,他沒有後來作為華夏軍區副區長、第五大生態區區長的記憶。盡管在記憶重植之初,他的確按照小軍士的方式去思考,越往後分歧越大,但重新活過來的這個,不會有他從病床上醒來以後的全部記憶。他就隻是個十八歲的軍士,十八歲是個坎,過了這個年紀,魂力再想提升會比較困難,所以我打算複活他以後,直接送他去異界曆練,帶你來是想讓你和他見個麵,”凡主說,“你如果不想見,那就算了。當然如果你不想他複活,那麼我尊重你的選擇,畢竟你才是地球的孩子,死者已矣。”
楊欽呼吸一緊,說:“想!務必一定要,萬分感謝,麻煩您了!”
讓真正的白起源複活,那位用生命救活了他的小哥哥,算計了異魂,用另類的方式活過來,並在短短的十幾年間實現偉大理想的傳奇人物。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吳駭被楊欽的果決驚到了,如果已故的白起源不活過來,那麼楊欽無牽無掛,他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一旦有了牽掛,那麼地球將是他唯一歸屬,而且和白起源的複雜關係怎麼算?
“不管有什麼後果,我都能承受,隻要枉死的人能活過來,為什麼不!”楊欽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那位剛過世的臨死前看都不看他一眼的白起源會做的事,這可以說是他內心深處最大的心願,白起源還活著的時候他不敢想。
他欠白起源一條命,曾經是對那段記憶忠誠,而今若能讓對方複生,壓在他身上的沉重大山,終於解脫了。
吳駭屏住呼吸,靜靜地看到眼前前所未見的一幕。
一個身體纖長的少年在光禿禿的地麵上緩慢成型,短發飛揚,肉身重塑,骨骼複原,無盡法則神紋凝聚成奇異的光華,架構那個少年勻稱的身體,健康而有活力。
咚、咚、咚……
心跳重新複蘇,呼吸緩慢而冗長,鮮血持續不斷地在體內循環往複。
時光回溯到幾十年前,少年白起源睜開眼睛,眸光如水,凝滯了歲月。
“你們是……”
楊欽拿出作戰服來,遞給他:“穿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