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1 / 3)

“玉華。”

“玉華,醒了沒?”

“玉華,還在睡啊。”

男人的聲音。聲音來得突然,嗓音崎嶇多變,從遙遠的地方突然襲來,聲調不高,速度卻快,把白色的枕頭都嚇得張開口,形成一次突兀的凹陷、巨大的斷裂,玉華的頭歘的一聲落下,被牢牢地咬住,頭發披散作一團。玉華的頭歪著。早上天還沒亮,玉華覺得聽見了一聲、一聲的呼喚,可就是聽不清究竟喚的是誰,也弄不清喚人的又是誰。

“玉娃。”

還是那個聲音,隻是把“玉華”念成了“玉娃”,內嵌的音往外鋪張翻卷。玉華眨眨眼,咂咂嘴,轉過頭去,翻轉身子,把淺色的被子帶動好大一層浪,浪打過來又回去,留給房間一陣濤聲。浪真是最好的消聲器,把那幽微、迷幻,一點一點往玉華的腦子裏鑽,直到那聲音被壓在身子下。

“玉娃。”

“哎。”玉華聽見誰答應了聲,“文——濤?”那個莫名的誰又答應了聲。玉華的眼睛急忙地打開關張,同時翻轉身子,歪著個頭,眼睛半開半閉,神情半清醒半糊塗,光線也半明白半曖昧的。

“嗯,是我。”男人的聲音,聲音低低的,像大提琴的調子。“我”字一半說出口,一半卡在喉嚨裏,聽不分明。“玉華,你怎麼還不起來?天都大亮了哎!”男人笑笑,笑聲有別於大提琴的沉鬱,那是一種懂得生活情趣、善於戲弄人的歡欣。玉華最能識別這種歡欣。

“哦。”玉華眼睛和嘴巴一齊回答,又翻翻身,順便帶起一層微浪,漣漪泛到文濤坐到的床沿被單角。

“哈,都說天大亮了,你怎麼還不起來!啊?”說完,文濤又笑笑,此刻他的笑多得富餘。文濤擺擺手,指向外麵窗外的天,陽光早就爬上窗簾、爬到牆上白色的壁上。文濤的意思是:不早了。文濤嘴巴比眼睛急,眼睛比手急。隻怕真遇上事嘴巴、眼睛和手準要掐架。文濤望望玉華,玉華一頭短發,微微發白,眼角皺紋多了好幾層,平時不笑皺紋也長在那兒。玉華的睫毛很短,略微卷曲,輕易不好發現。玉華就像一個熟睡的嬰孩。文濤奇怪自己為什麼敢直直看著玉華,而且如此接近。或許隻有此刻,玉華睡著時,文濤單一的注目才得以持續、才不會閃躲,因為玉華的眼睛不會看回來。文濤最怕的,不是停職處分,也不是雅麗的問責,而是玉華的眼睛。玉華的眼睛看過來,裏麵什麼內容都沒有,但卻什麼都告訴你了;讓你心動、心悸、也心碎。

“哦。”玉華慢慢睜開眼,慢慢挪動身子,慢慢從睡意中一點點掙脫。年紀大的人,做什麼事都要百倍小心,就怕一個不小心。玉華慢慢啟開眼睛,好讓陽光一點點滲入。外麵的光太強太熱烈,玉華得放慢節奏,一絲光線也要分三次折進眼睛。玉華笑笑,玉華愛看文濤要怒未怒的模樣。玉華笑的動作是在心裏完成的,臉上還是一副困極的模樣,誰讓人上了年歲,都愛睡覺呢。

“呀。”文濤的眼睛和聲音一道野蠻起來,身子往前傾,半歪向玉華,眼睛同時追了上去,想光憑眼睛就把玉華從床上活活揪起的樣子。文濤拿潑皮癩子一般都沒什麼辦法,玉華偏偏要做一回他也沒轍,口氣上野蠻起來也不錯、也還算經濟。

“我就起來。”玉華出聲,商量的口吻,眼睛也在給嘴巴幫腔哀求著。文濤野蠻的聲音是個信號,你接受到了這信號想忽略想無視都不現實。

“好吧,隨你便吧。”文濤撇撇嘴,撞到玉華的雙眼趕緊收回,身子也往後微傾,全然釋懷的坦蕩心態,“不過,飯冷了,湯涼了,也是你自己吃啊,我可是不會負責的。”玉華聽得出來,文濤在心裏笑著。

“嗯?”玉華的眼睛追擊得更厲害,嘴巴也往前來。這個“嗯”的問出自一副上浮的口氣,很輕,輕如羽毛,卻把玉華的身子也拖拽了起來,“哪兒來的飯?你做飯了?”玉華不問文濤,問的是文濤的眼睛,文濤的眼睛聽得懂話也會答話。玉華不期待文濤肯定的答複,反而希望文濤否定。否定是男人最美的姿態,一味肯定順從的是玉華理解的小女人。玉華想笑,濤,你開的什麼玩笑呢?你會做飯?!

“嗯。我做的。天一亮去做的。怎麼了,你不許?”文濤的話很短,一字一停頓,各個語氣飽滿情感充分,說到最後一句的“你不許”時,他的嘴巴、眼睛都在問玉華:你究竟是不許還是……?該不會是心疼我吧?文濤的聲音一陣微顫,糊了的眼睛一片曖昧。

“啊?”玉華一愣,眼神都不見了,“怎麼會?怎麼會呢。”半解嘲半劃清界

限外帶自我解釋的意思。

“哦。”出來個失落的文濤。

“嗯。”第四聲。

“哦。”這個“哦”回音收得很緊,往上直翹。

“我就起來。”被“嗯”字拖帶起來的玉華在床上打坐,身上裹著藍色格子蓋被,緊成渾圓的一團。

文濤笑笑:“那我先去忙自己的事了。”

“你去忙吧。”玉華嘴巴趕他走,眼睛追著目送他。

文濤起身,站立,把粘在床單上的自己撕下來,土灰色大衣把整個人撐起,撐得飽滿充實,血肉一下子全部長起,隻留給玉華一個側麵,被刀削過一般瘦硬的截麵,從嘴巴向上看一個好大的弧度,成就一座陡峻的峰崖。峰崖上長著稀疏的、早已被鋤過的茂盛的野草。男人從猴子進化而至千百萬年來,始終不肯丟棄的,恐怕就是身上的毛發了(尤其是胡須)。那是原始與蠻荒最後的遺留。

玉華把手觸到蓋被的一個邊角,握好,從那兒使勁抬起、掀開這層藍色的地膜,像揭開一個秘密一般把被窩撥弄開。剛開了一個口子,風卻乘勢鑽了進來,玉華一陣哆嗦,一陣微顫。等到玉華感覺到冷了,被窩早已被掀開,她也早就起身了。玉華的認知總是比動作來得慢,慢上好幾個拍子,就像她認識到了自己在廚房洗漱,卻不知自己是如何從臥室來到這邊的。就像她在往客廳走、走向文濤時,卻還在奇怪自己究竟是否洗漱完畢了。也像她明明瞅著文濤發笑,卻不知自己對文濤該拿出怎樣一副表情。

“玉華,你做什麼呢?”看報紙的文濤一出聲便把走向餐桌、走向和解的玉華一把擒住,也把玉華的笑拿住了。

玉華的笑和身子一齊僵住,眼睛和嘴巴一塊回答:“當然是去吃早飯。”說時眼睛不住地直往桌子邊瞅。

“哦。”文濤沒話說。沒話說的文濤隻好笑。笑時的文濤卻不是人人有份。玉華想,文濤半輩子把笑秘密貯藏,積蓄應該頗豐,到老了都用上了,用起來奢侈豪放,毫不吝嗇,毫不生疏。玉華雖然見過文濤笑,但是在婚前;結婚之後的文濤,反而很少笑。玉華常常覺著是自己的罪過,是自己把生育的責任、家庭的重負都壓在文濤一人身上。文濤嘴上不說,玉華卻可以感受到他心裏的隱忍和壓抑。玉華倒是希望他哪一天將心中的苦水全部傾倒。人生是一座玉杯,裏頭盛的卻多半是苦水。玉華有時候在文濤睡著之後,問文濤:“文濤,你為什麼很少笑?”出來個盤問的玉華也顧不得了,反正黑夜看不見玉華漲紅的臉。

文濤不做聲。

玉華翻轉身子,背過去,一夜便又在她背後睡過去。

“哦,吃飯啊。飯菜恐怕涼了些,不過味道應該還可以。”文濤沒話找話說,說到最後一句的“可以”時,一把刹住,把原先自己還在咂摸著的話掐死在喉嚨裏。文濤或許覺得自己今早的話過多,有些自我吹捧的成分,有些話嘮的意思在。其實,怎麼多年來,文濤的搭訕本領還是沒有多少長進,和人聊天時幾乎你問一句他答一句,但他把自己陷入某種尷尬境地的本領倒是一流。文濤不再是那個初見麵時主動和玉華握手的文濤,也不再是樹下和玉華講話時眼睛把玉華整個裝進去的文濤。文濤是在家庭戶口本上的戶主,是玉華夜裏夢中的黑衣人,是婷婷嘴裏念叨著卻很少見著的“好爸爸”(因為不見,倍加想念。婷婷從小繼承了文濤的詩性之靈)。雅麗熟悉的文濤隻怕從來不是這樣的。那是個善於聊天、善於溝通、善於經營生活的好同誌。雅麗說這句話時準會把頭抬高,眉毛上揚,眼睛裏滿是光芒,望向左側的天,不管陰晴雨雪。

“嗯。”玉華邊走便回答,兩不耽誤,“畢竟是你做的嘛。”玉華笑笑。文濤把頭轉過去,不去看玉華。不用看,他也知道玉華此刻臉上的歡欣模樣,準是一下子回到孩童時期,要不怎麼出來個這樣的聲音:單純潔淨的經得住你幾百次提純。不去看玉華,文濤也知道玉華已經在心裏原諒他了。女人的心是百合花,長著千片花瓣,一層一層剝開才看得見花心。看到花心時,女人花也枯萎了。文濤聽得見玉華心上破碎的花瓣合起的聲音,彼此在慢慢磨合、慢慢拚接。文濤的話於玉華而言,既是生長的魔藥,也是衰老的咒語。文濤知道。

“好吧。你去吃吧。”文濤把報紙翻過去一麵,總共幾頁的輕薄的東西也讓他翻得刷刷帶響。文濤把臉半藏在報紙裏,在轉報紙的時候順道把臉也轉換了個角度:好不去看玉華,把眼裏的玉華屏蔽掉掀過去。

“嗯。”兩口子的話從來很少,你一句我一句打太極似的。玉華的話是對著文濤說的,身子卻帶著她朝客廳的餐桌走去。

玉華往客廳走去,還沒走到餐桌跟前,就被一股香氣給吸引住了。或許有另一種表述方法:準確說來,玉華是被身子帶去餐桌邊上的,身子是被那股子香氣帶走魂的。玉華不知道自己的雙腳怎麼就往桌子跟前走,也不知道自己何時已經來到了桌子跟前。“不知道,不知道。”幾乎成了玉華的口頭禪、座右銘和人生標注。玉華的人生從來都是由許多“不知道”、“莫名”驅動著前行的。發生在玉華身上的事大多沒有很強的因果,或者本就沒什麼因果,一切都是偶然,所有的一切隻是因為在某個具體的時空相遇,彼此交結而演繹的諸種可能性之一。時間萬一分叉,人物轉換場景,準會有不同的結果。在茫茫的人海之中,我遇到了你,你逢見了我,不是必然,是純粹的偶然,我們習慣於把這偶然喚作緣分。講究出世的佛家創造了一個奇怪的“緣”(“緣分”、“機緣”、“姻緣”萬般皆由此生發),一個用於親近的接口,也是拋棄彼此的理由。你要原因的話給你就是。

玉華向餐桌走去,隔著一個板凳的距離,玉華把眼前的景收入眼裏。天藍色格子的方形桌布將桌麵覆蓋,隻留下四個垂下來的邊角,像天地的四維,好呈留出一片供人隨意發揮的空間。幾個圓圓的菜盤擱在中間,各自割據一方,卻又合為一體,經曆百般熬煎的紅燒肉、醬汁比肉多的醬肘子、鮮紅脆皮的蝦仁、萬紅叢中一點綠的青菜。

玉華的眼睛裏隻有眼珠,沒有眼神。玉華還沒吃飯呢,自己倒先吃了一驚。文濤什麼時候學會做菜的?她怎麼不知道?是他外出時意外學會的,還是他為了他的情人而練就的這一手好本領?玉華不知道,不想知道;不追究,也不想追究。追究於玉華而言,太不切實際、太煩神太累。玉華犯不著。玉華從來不去想文濤在外麵有多少個伴侶、多少個愛人?實在想知道的時候,玉華幹脆設定一個未知數。未知數可以為正值,有則有矣全揪出來也不現實;可以為負,權當是玉華的假想敵。可以為零,表明玉華對文濤的愛產生動搖?(“怎麼可能?!”玉華想)玉華從不試圖解開這個未知數。一來是因為沒有足夠的條件,二來是解開得到的答案,很可能不是她自己想要的。於是玉華索性放開了,不解開它,把它擱在一邊晾著。數學史上那麼多的著名猜想,誰能全部解開呢?文學史上的謎案那麼多,保留起來沒事也可當談資。

玉華用自己僅剩下眼珠的眼睛做指導,坐了下來,擺正衣服,也擺正自己。對待名著、對待美食,玉華從來具有一種宗教徒的虔誠。宗教式的虔誠似乎不止玉華有,文濤也有:碗筷什麼的都放好了,可見文濤是用心的。玉華乘自己對文濤心存感謝的當口,回頭看看文濤,眯起來的眼睛裏滿是愛意。玉華回頭的時候,文濤正好回頭,玉華趕緊把眼睛收回來,還是和當初一樣,兩個人的眼睛相互追著,就是拒絕長時間的接觸,一秒也不允許停駐,眼睛不可以在對方身上生根,一遇見對方趕緊逃掉,好像逃掉了便進入安全區,便可以暫時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誰也不知道,越是逃離,最終離得越近,親近到一塊兒。誰讓彼此是兩塊異性的磁鐵。文濤這回倒是沒有把頭抹開,其實,他也沒有什麼好害羞的。反倒是玉華,什麼動作都沒有,人整個凍住,隻聽見她腦子思索的聲音,估計是在想著該怎麼樣重新進入之前沒有往文濤這邊注目的狀態。玉華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把身子僵住,把思維也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