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媽,我回來了。”

“媽,在家嗎?”

“爸,媽在家嗎?”

女人問話的聲音。第一句聽起來柔柔的,甜得軟弱;回來似乎是一種候鳥般的宿命。第二句問的意思也是把探尋的意味盡可能說了個盡,聲音往家裏的各個角落裏鑽,廚房、臥室、客廳、書房都沒能幸免,不在客廳就在臥室,不在臥室就在衛生間,是吧!家就這麼大嘛!第三句是常見的家庭對話,找不到媽不要緊,管爸要媽呀(爸爸存在的方式之一是知道媽的存在,爸爸們是知道、習慣、享受並時刻保守這個秘密的)。

“在呢。”六十多歲男人的聲音,聲音低低的,在低空徘徊來徘徊去,調子沙啞、幹枯、低沉、滄桑。你能想到什麼合適的形容詞盡管用上,感情色彩也可以一層一層刷上。

“你在哪兒呢?”女人繼續問。

“媽?爸?”沒得到答複的女人先用嘴問,後改用眼睛問。

“媽?”

女人的聲音跟著左右找尋的眼睛、緩緩行進的身子慢慢尋了過來,因此這聲音,也是有好幾個轉折,把對“哪兒”“爸”“媽”的探尋意味說了個盡。女人的身子直往前走,眼睛左右搜索,到處打探,聲音卻往各個方向跑,因此女人被分成了十幾份,每份都不均勻。

“我在臥室呢。”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好不耐煩,意思是,聽聲音也該知道是在臥室啊,你個傻瓜。難不成連這點本事也沒有?

“哦,在家幹嘛不開燈啊?”女人還在行走,話也在嘴裏釀著,女人半是奇怪半是嗔怨。省電費也不帶你這樣省的。再說對眼睛也不好。萬一把人摔倒了可怎麼辦。呸呸呸,大吉大利。就當我沒說過(這麼不吉利的話)!反正得不償失。反正在家不開燈的壞處多了去了。反正不開燈就是不對。

“你自己開就是了。這點事也要問我。知道燈的開關在哪兒吧!?”男人的聲音裏,裹著一絲惱怒。輕易聽不出來。不時有小狗的低聲淺吠,或者淺吟低唱做伴奏(究竟是什麼性質,悅耳動聽還是噪音,女人搞不清。反正人聽不出來)。“乖,小誌。別鬧我。哈。”出來個十八歲青少年的聲音,完全一副和戀人假鬧掰真逗樂的口氣。

“媽!你怎麼了?!”女人扯著嗓子叫喚。“爸!快來!”快來,救火,快!快!快!“爸!”一聲長嘯,撕心裂肺。

“怎麼了呀?”男人的聲音,不知道他是沒聽清楚還是故意裝糊塗。也聽不出他的聲音是鎮定還是冷漠。

“媽在廚房裏,她想要自殺。媽啊!”女人的聲音近乎沙啞。不知是邊哭邊說還是邊說邊哭。反正是一心兩用抽不開身,兩頭都忙,都沒弄好;呼救和感歎混雜在一塊。“爸!”喊媽喊爸這時都顧不上,喊哪個都隨意。喊媽沒人答應,喊爸爸不理睬。婷婷完全一個被父母雙親拋棄的幼童,無助至極也悲慘至極。

“哦。”男人答應了一聲,再沒有任何動靜。隻聽見臥室裏小狗沙沙嗷嗷的叫喚。

“爸,你在哪?來了沒?”女人急的直叫喚。我一個女人家女兒家的,在這種情況下早就六神無主,哪裏能做得了誰的主,你個大老爺們還不快來。

還是靜悄悄沒有動靜。隻有女人的心在撲通撲通亂跳打顫,身上的衣物也緊張得一起一伏。

“爸,你來了沒?”女人的聲音簡直能把人捆了來。

“來了。”催什麼催!男人好不耐煩,沒好氣,“小金巴,等回兒再來看你。要乖哈。”小金巴昂起脖子,善解人意地點點頭。主人,主人,有人找你,你先忙去吧。我先自己玩就是。小狗沙沙搖著尾巴走開。

男人帶走帶停地慢慢到了廚房。

男人摸索著往婷婷跟前走。

“爸。”婷婷用話給男人指方向。

“怎麼了啊?”男人到了婷婷跟前,立住,問道。他的問是為了掌握主動權。這聲問可不是表示關切,隻是警察例行公事的詢問,你可千萬別誤會。

“你看,媽想弄煤氣自殺來著。媽!?”女兒婷婷早已是個淚人,說話時還是抽抽搭搭的。邊說邊指著煤氣罐。那個罪魁禍首。看見沒?!它什麼事都幹。就是不幹好事。火,禍!

“哦。”我曉得了。還有呢?不會這麼點事吧?

“還有,媽想拿刀子自殺。”女兒摸摸母親玉華的手臂,在上麵摸過來,摸過去,展示著:玉華的手臂雖然清瘦,但還是白亮光潔,像塊溫潤的玉。誰能忍心在上麵劃上痕跡?白璧怎可微瑕?

“啊。”花樣還真多。這都死不了,真有你的。

男人的“啊”和先前的不反應都被女兒解讀成了:因為事發突然,爸爸我也維持不住往日裏的鎮定氣質了。

“嗯。我們趕緊把媽送到醫院吧,爸。”女兒在關鍵時候還是理智的,盡管傷心驚懼的厲害,盡管是逼出來的理性,盡管叫媽喊爸的誰也沒答應誰也沒轍。女兒看了看此刻躺在她的懷裏半昏迷半清醒的母親,心疼的厲害。恨不得替母親受那份罪過。換了是玉華,隻怕也會如此。據說,後來有人管這叫“雌性動物的本能”。

“不忙。”男人的聲音說淡定可以,說冷漠也可以。隨你怎麼想、怎麼猜、怎麼理解。誰叫漢語太博大太精深。

“啊?什麼?”女兒怕自己是聽錯了。不忙,這時候不忙該什麼時候忙?待母親死後料理後事忙?後一句女兒想了想,吞到了肚子裏。

“不忙。”男人重複剛才的話,語調也一模一樣,性質是不是一樣,女兒猜不出來。

“什麼!”女兒聲音厲害了起來。

“爸,你說什麼?”女兒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

……

婷婷什麼聽不進去。婷婷隻聽見玉華不時的輕微呻吟,隻聽見玉華抿著的嘴不時的嘟囔,隻聽見玉華用心和她進行的秘密交流:婷婷,媽沒事,不要擔心媽了。媽,您說什麼,都這麼危險緊急了,我怎麼可能不擔心呢。(婷婷竭力壓製住想痛罵母親玉華的念頭。罵得越狠,自責越深。不罵呢,反倒是獨自承擔那傷痕)婷婷在後來的日子裏,常常回想到這一幕恐怖的場景,常常為母親玉華擔憂,更為父親文濤傷心。父親那一句“不忙”,叫婷婷難以釋懷。婷婷沒有聽見文濤的下一句“不忙,人不能輕易扶起,要先好好檢查一番。”文濤究竟有沒有說,其實誰也不知道。

“我的兒,我不去醫院。不去啊。”男人還想說些什麼,傳來一個微弱的、熟悉的聲音,那是——母親玉華。

女兒低下頭,望著努力睜開眼睛的母親,苦澀的笑鋪了一臉,笑得驚心動魄。媽,都什麼時候了您還說胡話。知道我們有多著急嗎?還敢說不去醫院,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了。性命關天。

“媽,乖。去醫院啊。去了就好了,啊。”想責怪母親的話一說出口就變味,就成了關懷,成了哄。女兒苦澀地笑笑,和玉華以前麵對她時的苦笑一般,從裏苦到外。萬一母親玉華真倔起來誰也拗不過她那就不好辦了。

“不去。”母親在她的懷裏慢慢扭動著身體。像是打算起來跟她好好理論一番,又像是在費心調整個好姿勢躺得舒服些。“不去。”一個“不去”倒有可能是鬧鬧,兩個“不去”,是真要跟你倔起來、硬杠上。

“去。”婷婷堅持。

“不去。”玉華翻過去,表示嫌惡。

“媽!”女兒眉毛一緊,話猛地往外一飛。婷婷一旦不知道該拿母親怎麼辦的時候,就先來一聲“媽”貼心的叫喚,從小到大,一直如此。一聲“媽”把什麼都軟化了,管你是太妃糖還是咖啡豆。小小的人兒,還不會說話來著,餓了竟小狼般嚎一聲“媽”,把玉華都嚇壞了,也樂壞了。或許是玉華記錯了,婷婷叫的可能是“啊”,鼻腔共鳴的作用便出來個“媽”。隻要婷婷一叫,玉華就立馬解開衣裳(當然是沒人的時候),貢獻出自己左邊白色的乳房,給她把奶。婷婷倒也不客氣,眼睛一追到,一看見就撲上來,兩手抓穩拽好****,嘴刷地就上去了,使勁地嘬著啃著。不咬下來不罷休。玉華一陣酸痛,一陣快樂,啊哈啊哈心裏暗暗直叫,自己都把自己搞暈了,弄不清到底是什麼感覺。每次回憶到這兒的時候什麼感覺都忘了。玉華喜歡婷婷,也喜歡給婷婷把奶。每次給婷婷把奶時,玉華都不經意、或偷偷留意、有時也故意注視起自己的兩隻白色的乳房來。第一次把奶時看見是無意(那時還有一陣短暫的驚惶,像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雖然是自己的所有物。要怪就怪那時候沒有產權所有權的概念吧),再而再三是有心。玉華存的什麼心,玉華自己也不知道。那兩座長在白色的平滑身體上的褐色丘陵或山峰——乳峰。這個詞真好。玉華常常感歎道。玉華白色的乳房上一圈細小的絨毛,平時就默默收束著,不擾民也不自擾。一給婷婷把奶就興奮地張揚,數倍擴張。像海底遊曳的水草。每當海水湧起時便快樂地四處招搖。玉華很少看自己的身體,隻有在給婷婷把奶時,才會對自己細致起來。人們說玉華嫁給文濤後粗慣了。不過細起來也沒用,長得再好再精致也架不住沒人看。擺在櫥窗裏的模特從來比真人寂寞。

玉華看著眼前叫喚的大寶貝婷婷,慢慢睜開眼睛,好讓婷婷的麵貌、表情、神態一點點地滲進去。玉華看得很不真切,眼前隻有個模糊的影像在時刻閃著,隱著,現著,滅著。婷婷掛著淚珠,淚水從高處的眼睛發源,一路向下高歌猛進,衝蕩出兩條溝渠。溝渠裏隱約還可以看見水的影子,在一閃一閃,活像細小的水晶。

“婷婷,不哭啊。”玉華看著婷婷,倒安慰起婷婷來。就差要伸手過去給小女兒擦眼淚了。

“媽。”婷婷淚水早就止住了。攥著玉華的手老緊,生怕一張開就再也牽不到她的手。

男人在一旁看著母女倆飆淚的好戲,就差要鼓掌了。感人的場景雖然老套,但演得真誠,情感投射很到位,還是值得一觀的。

“媽,你幹嘛要這樣?”婷婷看媽媽的眼睛一張一合,一張一合,最後確定了要張開。黑色的瞳仁也慢慢吸納自己幫她輕輕撫弄頭發的樣子。那模樣越來越清晰,直到母親玉華的眼睛裏的自己要張口說話了,婷婷才不解地問道,母親玉華這時候是有能力、有氣力回答的。

“沒事的。”玉華就是不肯正麵回答婷婷的問題。她回答不回答都不打緊,婷婷自己心裏早就有了答案。玉華伸出左手,遞過去,想要摸摸婷婷的頭。但沒有力氣遞過去,隻好垂下來。玉華的眼神還留在女兒婷婷臉上,眼睛裏內容豐富,是在告訴她:不要緊了,女兒;還有,對不起,小家長。手和嘴巴難以表達出來的東西,就勞煩眼睛一趟。眼睛看得遠,看得也深刻,一個眼神就鑽入你的腦髓,好深好深。一個眼神就能讓你永遠記住恩人的麵孔,也能讓你死也不忘仇人的模樣。眼睛有神!

婷婷接過母親玉華的手,一把攥在自己的手裏,那雙手溫度正常,一雙普通女人的手,怎麼就敢去做常人不敢做的事呢?怎麼就敢擰開煤氣罐的出氣口?怎麼就敢拿刀子試圖劃開自己的皮膚?女人的皮膚是世界上最珍奇最美麗最寶貝的事物,任何企圖破壞這種美的行為在婷婷看來都是不可饒恕的。若是自己所為,更該受到詛咒。

玉華就該受到詛咒。

但是又有誰忍心詛咒她?她自己就是個不幸者,應該受到保佑的善者。女權主義者或許不屑婷婷不敢和家庭決裂。但是就婷婷而言,她沒那個勇氣,隻是也隻能叫一聲“媽”。一聲“媽”後,什麼問題都既往不咎,什麼問題都比不上合家團圓。一聲“媽”讓玉華心碎,也讓婷婷心碎。

“媽。”婷婷的眼睛比嘴巴還急,眨個不停。意思是:媽,怎麼可能沒事!婷婷使勁地搖頭,撥浪鼓一樣。你錯了,媽。當我還像小時候一樣好騙嗎?!婷婷托出雙手不停地揉搓著母親玉華的手,就像冬天天寒時候母親玉華一刻不停地揉搓、啃咬自己肥肥的小手一樣。一樣的動作,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小心,也一樣的溫情。

“媽真的沒事。”玉華笑了,虧她還笑得出來,婷婷早就哭了好幾遭嗆了好幾回。婷婷愛哭的樣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你要是心疼婷婷此刻便笑不出來。可見你根本不心疼我,婷婷。玉華笑笑,輕輕“啊”了一聲。

“媽。”婷婷輕聲喚道,想要說些什麼。“怎麼了嗎?”婷婷握著母親玉華的手,“哪兒痛嗎?”這聲音很是低沉,與先前和玉華鬥嘴的輕佻、痛斥玉華的正義語調全部相同,是進行曲中預示著即將進入下一篇章的信號。男人看著婷婷。婷婷也恰好回頭看看他。婷婷雖然隻是喊“媽”,但是,有媽就少不了爸。他這個“爸”此刻也逃不了這場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