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醒來時,覺著兩條腿也蘇醒了!
我高興地大叫起來,一下子把整個身子都壓在了腿上,我癱倒了。
我就勢向門口爬去。
記不清是怎麼來到母親的房間的,我坐在了姥姥的膝蓋上,幾個陌生人在說話,一個幹瘦的綠顏色的老太婆說:
“包上頭,灌紅莓湯……”
這個老太婆穿綠衣服、戴綠帽子,臉上一塊黑痣正中間的一根毛也是綠色的。
她死死地盯住我。
“這是誰?”
我問。
“這是你奶奶……”
姥爺不快地回答。
母親指了指耶甫蓋尼·馬克西莫夫,說:
“這是你父親……”
馬克西莫夫笑了笑,彎下身來,說:
“我給你畫畫的顏料,好嗎?”
屋裏亮堂堂的,五根蠟燭中間擺著姥爺心愛的聖像。
窗戶外擠著幾個陌生的腦袋,壓扁了的鼻子擠在窗戶上。
那個綠色的老太婆用冰涼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說:
“肯定,肯定……”
“他暈過去了”
姥姥說著,把我抱走了。
我隻是閉上了眼睛而已,她抱我上樓時,我問:
“你為什麼不告訴?”
“住嘴!”
“你們都是騙子……”
她把我放在床上以後,就勢紮在被子裏,大哭起來。她哭得渾身顫抖:
“你,你也哭一哭吧……”
我沒哭。
灰暗陰冷的頂樓裏,她哭了很久,我假裝睡著了,她才走。
日子無聊得很,訂婚以後,母親出了一趟門,家裏冷冷清清,毫無生氣。
一個早晨,姥姥姥爺在擦窗戶。
姥爺問:
“怎麼樣,老婆子?”
“什麼怎麼樣?”
“你高興了吧?”
“住嘴!”
這些簡單的詞句後麵隱藏著一件不用說而人人自明的讓人憂鬱的事情。
姥姥打開窗戶,小鳥的歡叫聲一下子湧了進來,大地上冰雪消融,一種醉人的氣撲麵而來。
我從床上爬了下來。
“穿上鞋!?
姥姥說。
“我到花園裏去!?
“那兒的雪還沒幹,再過幾天!”
我沒聽她的。
花園裏,小草露了頂,蘋果樹發了芽兒,彼德蘿芙娜房頂上的青苔愉快地閃著綠光。
各種各樣的鳥兒在令人心醉的空氣中歡叫不止。
彼德大伯抹脖子的那個坑裏,胡亂堆著些亂草,一點春意也沒有。
我很生氣地想消滅這一切雜亂的、肮髒的東西,想把這兒整理得一塵不染,然後把所有的大人趕開,我一個人住在這兒。
我立刻就動起手來,這使我在一段很長的時期內躲開了家裏所發生的事。
“你怎麼老噘著嘴?”
姥姥和母親都這樣問過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我並不是生她們的氣,而隻是有點厭惡家裏發生的事。
那個綠老婆子還是常來常往,吃午飯、吃晚飯、喝晚茶,一副一切盡收眼底的神態,很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
說起上帝,她的眼就翻向天花板;說起家常話,她的眼睛就垂到腮幫子上。
她的眉毛很像剪紙,她的光板牙無聲無息地嚼著塞到嘴裏的一切,還可笑地翹著小手指。
她渾身都像她兒子似的潔淨,碰著任何一塊皮膚都讓人惡心。
開始那幾天,她有一次想把她那死人般的手送到我的麵前,讓我吻她的手。
我扭開頭,跑了。
她對她兒子說:
“你得好好教育教育這個孩子!”
他伏首無語。
我極其憎惡這個綠色的老太婆和她的兒子。這種無法擺脫的憎惡,讓我挨了不少打。
一次,吃飯時,她瞪著眼說:
“喂,你,阿遼會卡,你怎麼總是狼吞虎咽的,那樣的大塊東西,會噎著你的,親愛的!”
我從嘴裏掏出來一塊,遞給她:
“行,您拿去吃了吧……”
我被母親趕到了頂樓上,姥姥來了,她捂著嘴哈哈大笑起來,說:
“老天爺,上帝保佑,你怎麼這麼調皮……”
我很不喜歡她捂住嘴的樣子,就一個人爬到了屋頂上,在煙囪後頭坐了很久。
是的,我總想使點壞,發泄一下自己的怨恨,跟誰也不再好言好語地說話。
有一回,我在繼父和他媽的椅子上塗上了機靈桃膠,把他們倆都粘上了!
姥爺打了我一頓。
母親把我拉過去,用膝蓋夾住我,說:
“親愛的,你怎麼了?
怎麼老發脾氣?
“你這樣,我會難受死的!”
她的淚水打在我的頭上,唉,還不如打我一頓好受呢!
我保證,以後永遠不再得罪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隻要她不再哭!
“啊,那太好了。
“我們很快就結婚,然後去莫斯科,等我們回來了,你就同我們住在一起。
“耶甫蓋尼·瓦西裏耶維奇非常善良,也很聰明,你會和他友她相處的。
“你上了中學以後就上大家,就和他現在一樣,然後當醫生,或者……隨便你想幹什麼吧,隻要有了學問……“好了,去玩吧!”
她一連串的話並沒有使我高興起來,我隻想說:
“別出嫁,和我在一起吧!”
不過,我什麼也沒說。
母親總是喚起我很多很多的思念,可臨到說時,我卻說不出來了。
我繼續在花園裏的工作:我把那個坑用磚頭砌整齊了,用彩色玻璃渣兒抹到磚縫裏,陽光一照,五光十色的。
“啊,好主意!不過雜草還會長出來的,你沒有除根兒!”
姥爺邊說邊揮起鐵鍬:
“把草根扔掉,咱們種上向日葵,那和好看呢……”
突然,他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那裏,淚水滾落了下來。
“你怎麼啦?”
他擦了擦眼睛:
“啊,我,我出汗了。”
他馬上又開始挖土,幾下就又停住了:
“唉,你這些勁全白費了……這棟房子我要賣掉了!
“秋天吧,給你母親作嫁妝,但願她從此能過上好日子……”
他扔了鐵鍬,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接著幹,可鐵鍬立刻就碰傷了我的腳。
這妨礙了我參加母親的婚禮。
我靠在大門口,看著她小心地拉著馬克西莫夫的手,遠去了……從外麵回來,大家都不作聲。
母親馬上換了衣服,去收拾東西了。馬克西莫夫說:
“在這兒買不到好的,我自己倒是有一套,可不能送給你,等從莫斯科回來吧……”
“什麼?”
“顏料。”
“幹什麼?”
“畫畫啊!”
“我可不會!”
“那就給你點別的東西吧!”
母親來了:
“很快我們就會回來的,等你父親完成了學業……”
他們談話的平等口氣很讓我愉快,但是一個長了胡子的人還在上學,這有點讓人難接受。我問他:
“你學的什麼?”
“測量學。”
我沒有具體問這是什麼的學問,心裏煩。
第二天,很早很早,他們就動身了。
母親抱著我,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我,吻了吻我的臉,說:
“再見了……”
“你告訴他,讓他聽我的話!”
姥爺抬頭望著天空說。
“好,要聽你姥爺的話!”
她畫了個十字,說。
我本來是期待著母親再說點別的什麼的,可讓姥爺給打斷了,真討厭。
他們坐上了敞篷馬車,馬車的什麼地方掛住了母親的長衫的下擺,她拉了幾下,也沒拉開。
“你去幫一把!”
姥爺命令我。我沒動,我太憂傷了。
綠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兒子坐在另一輛車上,她兒子用軍刀把兒頂著胡子,打著嗬欠。
“啊,您真的要去打仗?”
姥爺問他。
“一定!”
“那好,土耳其人該抽……”
他們走了。
母親好幾次回過頭來,揮著手娟,姥姥扶著她痛哭,姥爺的淚也流了下來,哽咽地說:
“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我看著馬車拐了彎兒,心中的天窗好像被關上了一樣,十分難受。
街道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荒涼,寂寞,人。
“走吧,去喝早茶,”
姥爺拉著我說“你命裏注定和我在一起啊!”
我們在花園裏忙了一整天,整地、修整籬笆,把紅莓綁起來,碾死青蟲,還把一個裝著鳥兒的鳥籠裝在了裏麵。
“很好,你要學著自己安排自己的一切!”
姥爺說。
我非常珍視他的這句話,。他躺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教導我:
“現在你從你母親身上切下來了,懂嗎?她再生了孩子,就比對你親了!沒看見你姥姥又喝起酒來了嗎?”
他頓了頓,沉默了許久才又開口:
“她這是第二次酌酒了,第一次是米哈爾伊爾要被征兵役時……“她這個老糊塗,愣是讓我給那個混帳兒子買了個免稅證。也許他了兵會變成了好人呢!
“唉,我快死了,我死了,就剩下你一個了,自個兒的日子還得自己想辦法,懂嗎?
“要獨立,不要聽任別人的擺布!生活中要為人老實,可也不能任人欺負!別人的話不是不能聽,但怎麼做,要自己拿主意!”
夏天的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在花園裏度過的,姥姥也常常和我在一起,我們躺在幹草上,仰望天空,她長時間地給我講著什麼,偶爾插上這樣的幾句:
“看,一顆流星!不知道是誰純潔的靈魂,奔向了大地母親的懷抱!有一個地方降生下一個好人!”
或看星:
“看啊,又升起來一顆星星,真亮啊!
“美麗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燦爛的袈裟……”
姥爺在旁邊一個勁地嘟囔:
“行啦,快回去睡吧,會感冒的,會中風的,小偷進來會掐死你們的!”
太陽西沉,天空中紅河泄火,桔紅橙黃之色染在鵝絨緞的綠草坪上,漸漸的,一切都黑暗了下來,一切都好像膨脹了,擴大了。
溫暖的昏暗中,吸飽了陽光的樹葉低垂了下來,青草也垂下了頭,香甜的氣息彌漫了開來。
夜幕合上了,一種仿佛是慈母體巾似的東西注入了我的胸懷,讓我忘掉了一切……仰望深深的天空,時間久了,你自己就好像也升了上去,天地入融合,慢慢地你就沉入了夢中。
偶或有人聲、鳥語或是刺猥之類的東西的走動聲,都被寂靜的夜放大了好幾倍。
琴聲偶爾飄進來一個段落,女人們的笑聲,軍刀碰撞的聲音,狗叫聲……姥姥總是入睡很遲,以頭枕手,自言自語地講啊講啊,並不在乎我是否在聽。
一覺醒來,光明和鳥鳴一起到來。空氣在流動,露水濕了衣衫,草坪上升起一層薄霧似的水汽。
天越來越藍,雲雀飛賂高高的天空,一種喜悅從心底裏流淌出來,使你立刻就跳了起來,趕緊去幹點什麼,支關照一下周圍的草木光線!
這是我一生中對自然和人生感悟最多的一個時期,在這個令人難忘的夏天裏,我的自信和朦朧的人生觀念形成了。
我變了,不願意再和別人來往,奧甫先尼可夫家的孩子們的叫喊聲再也吸引不了我了,兩個薩沙的到來,也不能引起我任何的興奮,我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起。
我越來越討厭姥爺沒完沒了的唉聲歎氣。他常和姥姥吵架,把她趕了出去。
一連好幾天,姥姥都在雅可夫或米哈伊爾家裏。姥爺自己做飯,燙了手,破口大罵起來,一副醜態。
他偶爾也到花園裏來,在草坪上坐下來,默默注視著我然後問我:“你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可說的。”
就這樣,他又開始了對我的訓導:
“生在咱們這樣的小人家,什麼事都要靠自己,沒人伺侯,也沒人教!”
“書是讓人家讀的,學校也是為人家蓋的,咱們沒份兒……”
他突然不作聲了。長時間的沉默令人害怕。
秋天,姥爺把房子賣了。
賣房前的一個早晨,他陰沉地宣布:
“老婆子,我養活過你,可是現在養夠了!你自己去掙飯去吧!”
姥姥不慌不忙地聞了聞鼻煙兒,說:
“好吧。”
姥爺租兩間黑暗窄小的地下室。
姥姥把一隻草鞋扔進了爐子裏,她蹲下身去,開始呼喚家神:
“家神家神,你是一家之主,送給你一輛雪橇,請你坐上它,跟我們一起到新家去吧,保佑我們能找到新的幸福……”
姥爺看見了,大叫:
“你敢!異教徒,不準請他去……”
“做孽啊,小心天服應!”
姥姥也急了。
家裏東西都賣給了收破爛兒的韃靼人,他們拚命地講著價錢,互相咒罵著。
姥姥看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裏不停地念叨著:
“都拉走吧,都拉走吧……”
花園也完了,我欲哭無淚。
我坐在搬家的車上,車晃得厲害,好像第一次看見她父親、母親和她兒子。
“天啊,你長這麼高了!”
母親用滾燙的手摸著我的腮幫子,她的肚子難看地挺著。
繼父伸出手來,對我說:
“您這裏空氣很潮濕!”
他們倆都是都很疲憊,迫切地要躺下來睡覺。
大家默默地坐著,外麵下著雨。姥爺喝了一口茶,說:
“這麼說,都燒光了?”
“我們倆能逃出來已經是萬幸了。”
“噢,噢水火無情嘛……”
母親把頭靠在姥姥身上,低低地說著什麼。
“可是,”姥爺突然提高了嗓門,“我也聽到了點風聲,根本就沒有鬧過什麼火災,是你賭博輸光了……”
一時間,又是死一般的寂靜,滾茶的沸騰聲和雨打窗戶的聲音顯得特別大。
“爸爸……”母親叫了一聲。
“行啦,我給你說過,30歲的人嫁一個20歲的人,那是不行的!
“現在好啦,你看看怎麼樣””
他們都放開了嗓門,大吵了起來。繼父聲音最大、最可怕。我給嚇壞了,趕緊跑出去。
以後有些事我記不太清了,不知怎麼著,我們住進了索爾莫夫村的一所破房子裏,我和姥姥住廚房,母親和繼父住在西間有臨街的窗的房子裏。
房子的對麵就是黑洞洞的工廠大門,早晨隨著狼嚎般的汽笛聲,人們湧進去。
中午,大門洞開,黑水一樣的工人們又被吐了出來,狂風把他們趕回各自的家中。
入夜,工廠的上空不時地升騰起狼煙似的火光,讓人感到恐懼和厭惡。
天空永遠是鉛灰色的,單調的鉛灰色還履蓋了屋頂、街道和一個人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姥姥成了傭人,打水洗衣做飯,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不住地歎氣。
有時候,忙完了一天的活兒,她穿上短棉襖,到城裏去。
“看看老頭子過得怎麼樣?”
“我也去!”
“凍死你!”
她自己要在雪地裏跋涉7俄裏。
母親變得越來越醜,臉黃了,肚子大了,一條破圍巾永遠圍在頭上。
她常站在窗口發呆,好幾個鍾頭一動不動。
“咱們幹嗎要住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