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進了一家商店,那是父親的朋友開的。他們很好的招待我們,茶,點心,橘子,元宵。我們那裏吃得下去,聽到門外一打鼓,就心慌了。而外邊鼓和喇叭又那麼多,一陣來了,一陣還沒有去遠,一陣又來了。
因為城本來是不大的,有許多熟人也都是來看燈的,都遇到了。其中我們本城裏的在哈爾濱念書的幾個男學生,他們也來看燈了。哥哥都認識他們。我也認識他們,因為這時候我到哈爾濱念書去了,所以一遇到了我們,他們就和我們在一起。他們出去看燈,看了一會,又回到我們的地方,和伯父談話,和哥哥談話。我曉得他們,因我們家比較有勢力,他們是很願和我們講話的。
所以回家的一路上,又多了兩個男孩子。
不管人討厭不討厭,他們穿的衣服總算都市化了。個個都穿著西裝,戴著呢帽,外套都是到膝蓋的地方,腳下很利落清爽。比起我們城裏的那種怪樣子的外套,好像大棉袍子似的,好看得多了。而且頸間又都束著一條圍巾,那圍巾自然也是全絲全棉的花紋,似乎一束起那圍巾來,人就更顯得莊嚴,漂亮。
翠姨覺得他們個個都很好看。
哥哥也穿的西裝,自然哥哥也很好看。因此在路上她直在看哥哥。
翠姨梳頭梳得是很慢的,必定梳得一絲不亂,搽粉也要搽了洗掉,洗掉再搽,一直搽到認為滿意為止。花燈節的第二天早晨,她就梳得更慢,一邊梳頭一邊在思量。本來按規矩每天吃早飯必得三請兩請才能出席,今天必得請到四次,她才來了。
我的伯父當年也是一位英雄,騎馬,打槍絕對的好。後來雖然已經五十歲了,但是風采猶存。我們都愛伯父的,伯父從小也就愛我們。詩,詞,文章,都是伯父教我們的。翠姨住在我們家裏,伯父也很喜歡翠姨。今天早飯已經開好了。催了翠姨幾次,翠姨總是不出來。
伯父說了一句:“林黛玉……”
於是我們全家的人都笑了起來。
翠姨出來了,看見我們這樣的笑,就問我們笑什麼。我們沒有人肯告訴她。翠姨知道一定是笑的她,她就說:
“你們趕快的告訴我,若不告訴我,今天我就不吃飯了。你們讀書識字,我不懂,你們欺侮我……”
鬧嚷了很久,是我的哥哥講給她聽了。伯父當著自己的兒子麵前到底有些難為情,喝了好些酒,總算是躲過去了。
翠姨從此想到了念書的問題,但是她已經二十歲了,那裏去念書?上小學,沒有她這樣大的學生,上中學,她是一字不識。怎樣可以?所以仍舊住在我們家裏。
彈琴,吹簫,看紙牌,我們一天到晚的玩著。我們玩的時候全體參加,我的伯父,我的哥哥,我的母親。
翠姨對我的哥哥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我的哥哥對翠姨就像對我們,也是完全的一樣。
不過哥哥講故事的時候,翠姨總比我們留心聽些,那是因為她的年齡稍稍比我們大些,當然在理解力上,比我們更接近一些哥哥的了。哥哥對翠姨比對我們稍稍的客氣一點。他和翠姨說話的時候,總是“是的”“是的”的,而和我們說話則“對啦”“對啦”。這顯然因為翠姨是客人的關係,而且在名分上比他大。
不過有一天晚飯之後,翠姨和哥哥都沒有了。每天飯後大概總要開個音樂會的。這一天,也許因為伯父不在家,沒有人領導的緣故,大家吃過也就散了,客廳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想找弟弟和我下一盤棋,弟弟也不見了。於是我就一個人在客廳裏按起風琴來,玩了一下,也覺得沒有趣。客廳是靜得很的,在我關上了風琴蓋子之後,我就聽見了在後屋裏,或者在我的房子裏是有人的。
我想一定是翠姨在屋裏。快去看看她,叫她出來張羅著看紙牌。
我跑進去一看,不單是翠姨,還有哥哥陪著她。
看見了我,翠姨就趕快的站起來說:
“我們去玩吧。”
哥哥也說:
“我們下棋去,下棋去。”
他們出來陪我來玩棋,這次哥哥總是輸,從前是他回回贏我。我覺得奇怪,但是心裏高興極了。
不久寒假終了,我就回到哈爾濱的學校念書去了。可是哥哥沒有同來,因為他上半年生了點病,曾在醫院裏休養了一些時候,這次伯父主張他再請兩個月的假,留在家裏。
以後家裏的事情,我就不大知道了。都是由哥哥或母親講給我聽的。我走了以後,翠姨還住在家裏。
後來母親告訴過,就是在翠姨還沒有訂婚之前,有過這樣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個小叔叔,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紀,說話口吃,沒有風采,也是和哥哥在一個學校裏讀書。雖然他也到我們家裏來過,但怕翠姨沒有見過。那時外祖母就主張給翠姨提婚。那族中的祖母一聽就拒絕了,說是寡婦的孩子,命不好,也怕沒有家教,何況父親死了,母親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這種人家的女兒,祖母不要。但是我母親說,輩分合,他家還有錢,翠姨過門是一品當朝的日子,不會受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