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堆人叼著卷煙嚷些什麼張傑沒聽清楚,他隻知道表舅又一次把黃曆看走眼了。表舅此刻的神情像極了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小心翼翼的嗬護著彩色如夢幻的肥皂泡,卻無法避免它悄無聲息碎掉。但表舅的眼角分明有如刀刻般的滄桑皺紋,那仿佛說明,他似乎早以知道這一切,不過就是個肥皂泡而已。
表舅彎下他廣闊的背脊,低下頭,把掉在地上的煙撿起來,也不管村長和圍觀眾人的臉色,自己一根一根的塞回煙盒。
表舅粗糙的手指將最後一根有些蔫的香煙塞回煙盒裏,放進口袋,又用力捏了捏,這才擠出一絲笑對張傑說道:“咱窮,不能糟踐這煙,傑子你說是這理兒不?”
張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隻知道這個坡是表舅家從他爹手裏接過來的,幾十年了,現在說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他一時間隻感到這種情緒,難以名狀。
表舅好像突然發現村長一樣,對著他和旁邊的那位笑了笑:“三喜,村長,我李愛國為人窩囊,也許就是沒得發財的命,這野雞圍子花了我好幾萬,好幾年積蓄,您二位一句話,這地兒都不是我的了。三喜,我家和你自留地搭著界,別的話我不多說,這坡從我爹那輩兒分下來,我種菜栽苗弄了幾十年。這個我要是不和您好好計較計較,我對不起我爹,也對不起我這一百多斤。”
表舅拉著張傑,就往坡下走,也不等圍觀眾人的反應。邁開一步,末了又回過頭來,輕聲說道:“三喜,我也不和你鬧,你要真想要這塊地,打官司上法庭,我陪著你。這世道還是要講法律的。”
王三喜被這一句話嗆著,覺得圍觀的閑漢村婦目光裏好笑嘲笑自己一般,張嘴就想回敬兩句。卻被村長咳嗽了一聲,打斷了話頭。
村長輕輕扶了扶眼鏡,繼續和藹地說道:“我說老李啊,話兒不是這樣說的啊,這個地是不是你的不是我說了算,我一個村幹部,總是以為大家服務為宗旨嘛。老李你說是吧?這鎮上下發的通知可都是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啊。如果你覺得這事情不能商量,要用法律解決,這我絕對讚同啊,法律麵前人人平等嘛。我縣城裏有個同學正好是搞司法工作的,要不我給你介紹介紹,讓他給你免費谘詢。怎麼樣?”
村長說完這些話,又用手指扶了扶眼鏡。臉上的笑容越發和藹了。
表舅聽到這些話,臉上的笑容慢慢消散,額頭又是一臉苦相的川字紋堆起。往坡下走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張傑歎了口氣,正想安慰安慰表舅。誰知嘴剛張開,卻聽到坡下又有一陣喧嘩。人喊狗叫,正往坡上走。
近視眼總是先聽到聲音然後才看清楚人的。張傑揉揉眼睛,赫然發現竟是李國柱,手裏牽著鏈子,一黑一黃兩條老獵犬正在前麵撒開四條腿狂奔。
表舅一時驚訝,連忙問道:“柱子,你怎麼來了?”
李國柱臉色陰沉,手裏緊緊攥著犬鏈。頭上的黃毛依舊囂張地翹著。他似乎還不是很習慣和父親這樣說話。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道:“爹,這事你別管。”
表舅臉上歡喜的神色又多了些,兒子終於肯跟他好好說話了。他知道張傑昨天晚上的那一頓罵起了效果。李國柱也許就被那一番話給罵透徹了。張傑在旁邊自然也注意到這個細節,他也不由得替表舅高興,自古以來,孝道的傳承遠比財產的繼承來得困難,若想讓一個人從不孝變為孝順,往往是很難的,要想一個人的思想產生變化,要麼是一次痛苦的回憶,要麼是一次偉大的變革。
而羅素那老頭曾經在上課的時候說過:“我隻是在闡述我自己的世界觀,並無意改變你們的世界觀,因為那在我看來,難度堪比進行一次工業革命。”張傑十分幸運,他似乎一個人就幹成了一件比革命還牛X的事情。
國柱自顧自點了一根煙,對張傑和表舅說道:“爹,傑哥,這事你們別多嘴,我今天倒要看看他是哪條道上的爺!”
跟著村長和王三喜一起上來的幾個閑漢本來看表舅一如既往的窩囊,正大失所望,誰知卻看到他兒子表現卻如此生猛,歪著脖子打著耳釘染著頭發,這要是不砍上對方兩刀都對不起他這身造型。立馬一個個興奮起來,饒有興致的在一旁觀看。幾個年輕些的似乎唯恐天下不亂,還朝著這邊吹起了口哨。
李國柱很滿意那一堆摟著膀子圍觀的閑漢的表現,徑直走到五大三粗的王三喜麵前,伸出夾煙的右手指著對方的鼻子,挑釁地說道:“王三喜,就是你想占我們家的地?”
王三喜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李國柱那隻有自己一半粗的胳膊,不由得一笑:“小柱子,這塊地是不是你們家的,可不是我說了算,村長剛剛明說了,這可是在村裏有檔案記載的,這地兒被你爺爺稀裏糊塗的白用了幾十年,我今天要回去,有什麼不對的?輪到你一個小毛孩子在這歪嘴?”
李國柱冷哼一聲,也不答話,隻是稍微撩了撩衣襟。王三喜眼尖,看到國柱屁股後麵露出一截包著報紙的水果刀,不由得粗脖子一哆嗦,忙打消準備損他幾句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