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曾祖父是我們家族近代史上一位最重要的人物。關於他的往事我幾乎已忘記得一幹二淨。唯有兩件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我想,就是我去世後,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們,他們仍會牢牢記著這兩件事,難以遺忘。

第一件事是關係我們家族命運的。

從曾祖父那一代再上溯三五代人,那些祖先都是些襤褸之徒。拉長工打短工討吃要飯算卦賣藝各色人等,樣樣俱有。他們都屬於給富人墊腳的赤貧階級。然而他們都屬於善良之輩。不貪不義之財,不做逾理之事,踩死一隻螞蟻也要久久地自罪自責。

曾祖父是我們家族的性格遺傳中一次突然的變異。他從小就調皮搗蛋,頑劣異常。長大後仍好勝好勇,心狠手辣,甚至是一個不講良心、不講道德的人。他因此受到長輩們一致的唾罵:“逆子!羞先人的孽種!”等等。

他在村裏待不下去,便去他鄉流浪。他的唯一家產是一輛槐木打製的極結實的低軲轆手推車。由於軸承經常不上油,便抗議似的發出很尖銳的吱扭吱扭的響聲。他穿著一件露背見肘的開花棉襖,低垂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推著那輛哀歌高亢的低軲轆車,在瓦藍瓦藍的藍天底下,赭黃赭黃的泥土路上,弓著背,凹著裝滿薺兒菜疙瘩的瘦肚子,艱難前行。身後是家鄉的方向,但他從不回頭。他不愛家鄉。他後來到了一個叫狗峪的山場地方。到處是山,到處是溝,到處是棗刺窩和脫腳石。兩邊是密不透風的青杠木林子。除過冬天,這青杠木林子就是土匪毛賊們藏身的青紗帳。每到春夏兩季,這無邊無際、淒慘蒼涼的青杠林就會像少女一樣蔥蘢翠綠。於是我懂得了土匪們為什麼稱自己是“綠林好漢”。

曾祖父在山梁上找了一孔小窯洞住了下來,因為此處是商賈們必經之路。販鹽的,販絲綢的,販大煙土和販女人的大賈們,每天都要一撥兒又一撥兒從這兒經過。曾祖父用低軲轆車兒幫他們運送各種各樣的商品,當然也運送淚流滿麵的女人,她們為辛酸的過去和更辛酸的未來號啕慟哭。曾祖父毫不動容,老板們付給他的銀子和銅板使他的心變成了金屬。

他就這樣,光著腦瓜,穿著像烏雲一樣的黑灰色的開花棉襖,藏著一副殘酷心腸,睜著一雙地獄般的深不可測的三角眼,混跡於商人的狡猾和土匪的凶猛之中。

他的好運終於來臨。

有一天,陽光特別的旺,林子特別的綠。他貓著腰,聳著背,熱汗淋漓地推著沉甸甸的低軲轆車子,前麵還有幾輛大車小車,裝著各種各樣的貨物,前後十幾個粗壯肥大威風凜凜的保鏢。最前麵的,是一匹紅驃馬,油紅油紅,紅得像沒有絲毫瑕疵的紅緞子似的。馬上騎著一位年輕老板,猿肩蜂腰,窈窕得像一個女人。筆挺幹淨的白西服白禮帽在陽光下閃閃生輝。曾祖父想:他什麼時候也能這樣活人?若能這樣漂亮地活人,就是活一天兩天也足夠了……就在他亂思亂想的時候,從兩邊的綠林中呼地竄出一大夥“綠林好漢”,霎時刀光劍影,槍林彈雨,喊聲嘈雜,鮮血迸流……曾祖父渾身篩糠似的躲在一塊大石頭背後。石頭縫裏,生著一朵紅豔豔顫巍巍的雞舌舌花,那花兒迎風搖曳,芳香四溢。花枝兒扶著曾祖父已經魂飛魄散的廣顙,就像一個小女孩兒扶著一位搖搖欲墜的醉漢。曾祖父睜開三角眼,看見了那朵花,也看見了一種超越生死大關的自在悠閑。他一下子鎮定了,蛇似的抬起腦袋,從花葉隙間望出去,發現戰事已經結束。奇特的是搶劫者和被搶者兩敗俱傷,全橫七豎八地躺在山坡上,一個個像自動噴泉似的向外噴著鮮血。那鮮血在曾祖父的眼裏,比剛才那朵雞舌舌花更好看,更誘人心魄。他陰沉沉地站了起來。陽光在他頭頂,綠草在他腳下。世界霎時響亮極了。他邁開步向前走去,腳步結實得像石夯一樣。大部分人全都死了,隻剩下四五個仍在呻吟,分不清誰是土匪誰是商賈鏢客。其實也不用分清,無非是一類憑刀槍搶錢一類憑心計搶錢而已。他迅速從其他車輛上找出大包小包的銀子,用繩子結結實實綁在自己的那輛低軲轆手推車上,然後慢慢吞吞在肩膀上搭上袢繩,吱吱扭扭向家鄉的方向開拔。他忽然極其想念家鄉,覺得隻有家鄉才是天底下最美好、最溫馨芳香的地方。他禁不住熱淚涔涔。

“土匪!狗日的……”罵聲咬牙切齒地從草叢中傳了出來,“狗日的……不得好死!”

曾祖父突然站住。覺得那四五個活著的人如果以後還活著必定會找他算賬。他頓時又陰沉得像地獄一樣。他慢吞吞放下車子,又慢吞吞在路邊摸起一塊有棱有角的花崗石。他覺得那塊花崗石稱手極了。他走向傳出罵聲的地方。那地方躺著的竟是那位年輕英俊,麵皮白得像麥子麵粉一樣的小老板。小老板看見了那塊高高舉起的花崗石,忽然軟弱得像小姑娘,急促地說:“我不要了!饒了我,饒了我,我不要了……”曾祖父心腸一軟,覺得那張臉比女人還要漂亮,漂亮得想俯下身去親一口。但最終落下去的不是嘴唇而是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