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衣的成衣鋪開在暨陽城橫街上,其實鄭小衣還很年輕,但是他的名聲已經使得省城裏的許多太太小姐們,從杭州專程趕來請他縫製衣服。鄭小衣長於旗袍,他做的旗袍能像一支神奇的筆一樣,三筆兩筆勾出女子完美的曲線。鄭小衣話不多,許多個日子裏他喜歡站在成衣鋪的屋簷下,看手下的工人們替他縫衣服。
鄭小衣是個白淨的人,許多個日子裏他會抬頭看一看天,然後拎著一隻小皮箱上門替一些達官家的太太小姐量衣。那天他剛好走到太平橋頭,聽到了咿咿呀呀的歌聲。他走過去,看到一個賣唱女子正唱著一支關於命若浮萍的淒涼曲調。他拎著皮箱一直沒有離開,他用目光量好了女子的身體,然後迅速回到了成衣鋪,拿出上好麵料,剪刀像一艘小船劃開水麵一樣,一塊布料被鄭小衣三下五除二裁得七零八落。鄭小衣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三天三夜沒有出來。第三天黃昏的時候,鄭小衣紅著一雙眼睛從屋子裏出來了,他手裏托著一件手工縫製的精美旗袍。
鄭小衣找到了賣唱女子,女子仍然在太平橋上唱歌。鄭小衣走到她麵前把旗袍遞上,然後輕聲說,跟我走好不好,你跟我走。女子看了鄭小衣憂鬱的眸子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跟著鄭小衣走了。鄭小衣牽著她的手,走過了中水門走過了藥鋪走過了南貨店,然後女子看到了鄭小衣的成衣鋪。鄭小衣問,你叫什麼名字。女子說,我叫飄萍。
鄭小衣和飄萍的日子很平靜,飄萍後來跟著別人去唱堂會,鄭小衣說別去了吧,飄萍說要去的。飄萍跟著別人去了,而且一不小心唱紅了,飄萍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起來。鄭小衣每天都要憂心忡忡地看著飄萍匆匆地離去,終於有一天,飄萍回來時對鄭小衣說,團長今天拉住我不放,大約是喝醉了酒,我好不容易才掙脫的。鄭小衣沒說什麼,又取出一塊布料拿起剪刀就剪,第二天飄萍去唱堂會時,鄭小衣讓飄萍穿上那件衣服。
那天晚上飄萍回來得很晚,那天晚上飄萍對鄭小衣說,團長今天又伸手了,但是很快縮了回去,他說手很麻。鄭小衣笑了,鄭小衣說那衣服麵上有無數條細得看都看不清的鋼絲。第二天,飄萍沒有去唱堂會,飄萍說不想去唱了,唱堂會總有許多麻煩事。飄萍和鄭小衣的日子複歸平靜。有一天鄭小衣被幾個穿著黑衣服的人請去,鄭小衣那天晚上很遲才回來。鄭小衣被人帶到一間屋子裏,屋子裏圍了許多人,還有一個躺在地上的人,那個人的頭已經和身子分開了,然後那些人告訴鄭小衣,這個人被日本人殺死了,因為這個人殺了許多的日本人。鄭小衣俯下身去,他知道這些人需要他幹的是什麼,他飛快地替這個人縫好了頭,然後他在水盆裏拚命洗手。地上那人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閉上了眼。所有在場的人大氣都不敢出,他們對著鄭小衣轉身離去的背影,深深鞠躬。
許多天後一個女人找到了鄭小衣,鄭小衣正在裁一塊布料,所以鄭小衣沒有抬頭。女人說是團長的夫人,女人說團長那天聽飄萍唱堂會後手麻了一麻,第二天他就開往前線打日本鬼子了,沒想到在路上有兩個手指突然斷了。女人說話很緩慢,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入睡。女人說其實團長在以前的一次戰鬥中就負過傷廢了身子,不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的所作所為對飄萍是構不成任何威脅的。女人又說團長在這次打鬼子的戰鬥中死了。女人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鄭小衣停止了裁衣服,鄭小衣抬起了頭,女人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痕跡,鄭小衣的臉上卻白花花的一片。
鄭小衣沒說什麼,而是替團長夫人量了量身體。旗袍做好的時候,是飄萍送去的,飄萍說這是鄭小衣送給你的旗袍。飄萍說鄭小衣走了,鄭小衣去了前線,鄭小衣說他對不起團長。飄萍又說我要等鄭小衣回來,我要守著他的成衣鋪。團長夫人說,我也要等他回來,他不回來我找誰做旗袍去。
兩個女人一抬頭,不約而同地聽到遠方傳來的轟轟炮聲,炮聲裏一個丟掉剪刀的裁縫正手持鋼槍努力完成成為優秀士兵的過程。團長夫人笑了笑,飄萍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