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是在伊斯特伯恩寫下這些文字的。
我來到這裏是為了見波洛之前的侍從喬治。
喬治跟隨波洛多年。他務實能幹,絕沒有任何想象力。他說話辦事永遠是有一說一,從不添油加醋。
我對他說:“他是不是在你這兒留了什麼東西給我?”
喬治立即回答說:“給你的東西,先生?沒有,我不知道有這樣的東西。”
我很驚訝,又繼續追問,但他十分確定。
我最後說:“也許是我誤會了。唔,那就算了吧。要是你在他最後的時刻陪在他身邊就好了。”
“我也是這樣希望的,先生。”
“不過既然你父親生病了,你還是應該守在父親身邊的。”
喬治奇怪地看著我。他說:“對不起,先生,我沒聽明白你剛才說什麼。”
“你是為了照看父親才不得不離開他的,對吧?”
“不是我想離開的,先生,是波洛先生讓我走的。”
“他讓你走的?”我十分驚訝。
“先生,我不是說他辭退我。我們約定的是我過一段時間之後會再回到他身邊。但的確是他讓我暫時離開他的,而且在我陪老父親這段時間,他還在給我發薪水。”
“但是為什麼,喬治,為什麼?”
“我真的說不出來,先生。”
“你沒問嗎?”
“沒有,先生。我覺得這不是我應該問的。波洛先生總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先生。我覺得他是位非常有智慧的紳士,十分受人尊敬。”
“是,沒錯。”我心不在焉地嘟囔著。
“他對著裝十分講究——雖然總是十分花哨,或者帶點兒異域情調,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不過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是外國人。還有他的頭發和胡子。”
“啊,他那有名的胡子。”我想到他對自己胡子的驕傲之情,心中不由得湧起一股酸楚。
“他對胡子十分在意,”喬治接著說,“雖然造型不是很時髦,但是很適合他,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表示明白。然後我輕輕說:“是不是他把頭發和胡子都染了?”
“他——呃——胡子稍微染了染——不過頭發沒染——最近幾年沒有。”
“胡說,”我說,“他頭發烏黑烏黑的——看著就像假發那麼不自然。”
喬治帶著歉意咳了一聲。“對不起,先生,那就是假發。這幾年波洛先生頭發掉得厲害,所以就戴了假發。”
侍從竟然比最親近的朋友了解得還多,真是奇怪。
我回到那個讓我疑惑的問題。
“可是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波洛先生讓你先離開他一段時間?想一下,夥計,思考思考。”
喬治努力想了又想,但他很顯然不太擅長思考。
“先生,我隻能猜測,”他最後說,“他之所以讓我離開,是為了雇傭科蒂斯。”
“科蒂斯?為什麼他要雇傭科蒂斯?”
喬治又咳了一下。“呃,先生,其實我也說不清。我見到他時覺得——對不起——他好像不是特別機靈。當然,他身體很強壯,但我覺得他恐怕不是波洛先生喜歡的那種類型。我知道他曾經在一家精神病院當過助理。”
我盯著喬治。
科蒂斯!
也許這就是波洛執意不告訴我內情的原因?科蒂斯,這個我唯一從來沒有想到過的男人!是啊,波洛一直樂於讓我覺得那個神秘的X就在斯泰爾斯的房客之中。但實際上,X不是房客。
科蒂斯!
曾經在精神病院當過助理。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讀到過,精神病院的患者有時會留下來,或者回到精神病院裏當助理?
那個奇怪、愚鈍、呆滯的男人——一個可能出於某個他自己的奇怪原因殺人的男人……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一切疑雲就都解開了!
科蒂斯?
後記
亞瑟·黑斯廷斯上校注:以下手稿是我在我的朋友赫爾克裏·波洛去世後四個月得到的。一家律師事務所的人找到我,讓我到他們辦公室去一趟。在那裏,“依據本所已故客戶赫爾克裏·波洛先生的指示”,他們交給我一個封好的包裹。此處是包裹中的內容。
赫爾克裏·波洛手稿:
我親愛的朋友:
你讀到這些文字時,我已經去世四個月了。對於是否要寫這樣一份東西,我內心一直是很矛盾的。我最終決定有必要讓人了解第二起“斯泰爾斯事件”的真相。另外,我猜想當你讀到這份手稿的時候應該已經被各種荒謬至極的想法所困,或許還感到十分痛苦。
但是讓我向你說明:我的朋友,你應該輕而易舉地找到真相的。我已經給你留下了一切你需要的提示。如果你像以前的每次一樣,還是沒有發現真相,那是因為你的本性太過美好,太容易輕信他人了。真是始終如一。
但是你至少應該知道是誰殺了諾頓——即便你還沒弄明白是誰殺了芭芭拉·富蘭克林。後者死亡的真相或許會讓你震驚。
從頭開始。正如你所知的,我派人請你來到斯泰爾斯莊園。我告訴你我需要你。那是真話。我告訴你我要你做我的耳目。那也是真話,千真萬確——雖然你的理解可能跟我的意思不同!我請你過來是要你看到我想讓你看到的,讓你聽見我想讓你聽見的。
你抱怨說我對案情的介紹“不公平”。我沒有把掌握的信息完全告訴你,也就是說,我拒絕告訴你X的身份。的確如此。我必須這樣做——雖然真正的理由並非我向你解釋的那樣。理由我稍後自會說明。
現在讓我們來分析一下這個X。我向你介紹了幾個案子的情況。我指出,在每個案件中,被控嫌犯或者嫌疑人行凶的事實都清晰無誤,沒有任何其他的可能。然後我接著提出了第二個重要的事實——即在每個案子中,X不是在場就是在案發現場附近。於是你就做出了一個既真又假的推測。你說,所有罪行都是X犯下的。
不過,我的朋友,案發當時的環境決定了在每個案件中(或者幾乎每個案件中)隻有被控的嫌疑人才可能行凶。但另一方麵,既然事情是這樣,那麼X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除了與警方或者刑事案件律師有關的人員之外,很難有人同時牽扯五起殺人案。你可以想到,這樣的事情少之又少!絕對、從來沒有一個人自信地說過:“嗯,實際上,我真的認識五個殺人犯!”不,不,我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就得到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結論,也就是我們在尋找的是一個催化劑——兩種物質僅有在第三種物質存在的情況下才能發生反應,而這第三種物質顯然沒有參與反應,並且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就是這個案子的基調。它意味著X出現的地方就會有罪行發生——但X並沒有主動參與這些犯罪。
這是多麼特別、反常的情況啊!我發現,在我的職業生涯接近尾聲的時候,終於遇見了一個完美的凶手,這個凶手所創造的手段可以確保他本人永遠不會因犯罪而受到懲罰。
的確十分奇特。但這樣的手段並不新鮮,類似的情況古已有之。這時我給你留的第一條“線索”就要派上用場了。戲劇《奧賽羅》。這部作品對人物的刻畫極為精彩,其中就出現了X的原型。一個完美的凶手。苔絲狄蒙娜的死、凱西奧的死——的確,包括奧賽羅本人的死——都是伊阿古所為,都是他精心策劃、親自實施的。並且他仍然能置身世外,不會受到懷疑——也不可能受到懷疑。我的朋友,於是貴國偉大的作家莎士比亞不得不麵對他自己造成的一個兩難局麵。要拆穿伊阿古的真相,他隻能借助於一些笨拙的道具——比如那塊手帕——而這種東西與伊阿古慣用的手段根本不相符,並且我確信他肯定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是的,那就是犯罪藝術的最高境界。甚至不需要任何直接的表示。他總是製止他人的暴力行為,裝作驚恐地挑起人們心中並不存在的猜忌!
同樣的手段也見於《約翰·弗格森》精彩的第三章,其中講述了“白癡”克魯蒂·約翰如何引誘別人去殺死一個他自己討厭的人。這是對心理暗示的絕佳描述。
現在你應該意識到了,黑斯廷斯。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殺人犯。每個人心中都會時不時地生出殺人的意願——雖然不是殺人的意誌。我們經常會感覺或者聽到別人說:“她讓我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殺了她!”“B竟然說我這個那個,殺了他都不過分!”“我氣急了,差點兒殺了他!”以上這些表述全部千真萬確。在這樣的時候,人的頭腦是十分清醒的。你想要殺死某人。但你沒有付諸實施。你的意誌要淩駕於你的欲望之上。對於小孩子來說,這樣的控製機製還不夠健全。我知道這樣一個孩子,被他的小貓惹急了,說“站住別動,否則我就砸你的頭把你打死”,然後他真的這樣做了——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他的小貓咪已經永遠離開他了,於是驚慌和恐懼從心底升起,因為這個孩子其實很喜歡他的小貓咪。也就是說,我們所有人都有殺人的潛質。而X的手段就是這樣,他並不直接挑起你殺人的欲望,而是擊毀你抵製殺人行為的意誌。這是一種經過多年實踐不斷完善的技巧。X知道用哪個字、哪個詞、甚至哪個聲調可以成功地對他人的弱點施加壓力。這是可行的。他這種手段讓受害者根本沒有察覺。他用的不是催眠術——催眠術不可能成功。這是一種更為陰險、更為致命的技巧。他利用人類內心的力量去拉大裂縫,而不是修補傷痕。這種技巧調動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並使之與人心中最卑劣的部分為伍。
你應該明白的,黑斯廷斯,因為你也曾經中過招……
現在你或許開始明白我那些讓你惱怒的話其實是什麼意思了。我說有罪行將要發生,並不是指同一起罪行。我告訴你我來斯泰爾斯是有原因的。我說我來斯泰爾斯是因為這裏將發生一起罪行。當時你對我如此確定表示驚訝。但我之所以能如此確定,就是因為那罪行,將由我親自犯下……
是的,我的朋友——的確很奇怪——很可笑——也很可怕!反對殺人的我——珍視生命的我——以殺人結束了我的職業生涯。也許是因為我太過自以為正義,太過重視公道,以至於我不得不麵對這樣可怕的兩難抉擇。因為,黑斯廷斯,這件事有兩麵。我人生的使命就是拯救無辜——阻止罪行——而這次,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實現這樣的目標!要知道,法律無法製裁X。他是安全的。我想不出任何其他方式可以擊敗他。
盡管如此,我的朋友,我還是不願殺人。我明白自己必須做的事——但我下不了手。我就像哈姆雷特——不斷將那個行惡之日延後……於是對方先出手了——也就有了勒特雷爾太太遇襲。
黑斯廷斯,我當時很想看看你那知名的判斷天賦是否會發揮作用。它的確起作用了。一開始,你稍微有點兒懷疑諾頓。而且你是對的,那個人就是諾頓。你沒有任何理由能證明你的判斷——除了那個完全正確但有點兒心不在焉的解釋,就是諾頓看起來不起眼。那時候,我覺得你已經很接近真相了。
我認真調查過他的身世。他是家中的獨子,母親控製欲極強,對他頤指氣使。他似乎從來沒有表達過自己的任何立場,或者表現出用自己的個性影響他人的天賦。他走路一直有點兒跛,上學的時候沒辦法參加體育活動。
你曾經告訴過我關於他的一條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曾經因為看見一隻死兔子而差點暈倒,由此受到同學的嘲笑。我覺得那件事對他影響很深。他厭惡流血和暴力,並因此受到他人的輕視。我認為,他內心裏一直等待著自我救贖的機會,而方法就是變得冷酷無情。
我想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發現了自己影響別人的能力。他善於聆聽,而且性格安靜,富有同情心。人們都很喜歡他,卻不了解他。他討厭這一點——然後加以利用。他發現隻要說正確的話,再對對方施以正確的刺激,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影響他們的行為。要做到這一點隻需要了解他們——要深入他們的思想,看清他們微妙的反應和隱秘的願望。
黑斯廷斯,你能否理解這樣一個發現給這個年輕人帶來了怎樣的力量感?他,斯蒂芬·諾頓,這樣一個所有人都喜歡卻又輕視的小人物,居然可以讓別人做出他們不想做——或者(注意這一點)以為他們不想做的事情。
我可以想象到他是如何發展自己的這一愛好……並漸漸地形成一種對二手暴力的病態嗜好。他缺少親自實施暴力所需要的體力,並因此而受到嘲笑。
是的,他的這一嗜好日益膨脹,直至成為一種狂熱的感情、他生活的必需品!就像毒品,黑斯廷斯——像鴉片或者可卡因一樣讓人渴望的毒品。
諾頓,這個溫順善良的男人,內心其實是個嗜虐者。他是從痛苦和精神折磨中獲取快感的癮君子。這些年,痛苦和精神折磨在世界上泛濫成災——而且愈演愈烈。
這滿足了他的兩種欲望——施虐的欲望和對權力的渴求。他,諾頓,執掌著生殺予奪的大權。
像其他吸毒成癮者一樣,他必須有穩定的毒品供應源。他不斷尋找著受害者。我可以肯定,由他一手造成的慘劇絕對比我追蹤到的五起要多。在每一起案件裏他都扮演了同樣的角色。他認識艾澤靈頓;他曾在裏格斯一家居住的村子裏住過一個夏天,還曾在村子的酒館裏和裏格斯喝過酒;在一次觀光途中他結識了弗裏達·克雷,他讓她堅定地相信她姑媽的死是一件好事——既讓姑媽得以解脫,又減輕了家庭的經濟負擔,也能讓她自己重新找回生活的快樂。他是裏奇菲爾德一家的朋友,並通過談話讓瑪格麗特·裏奇菲爾德將自己視為一個將姐妹們從終身監禁的痛苦生活中解救出來的女英雄。如果沒有諾頓的影響,黑斯廷斯,我不相信這些人會做出這種殺人害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