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信仰2
早蓮表姐
我一共有六個表哥七個表姐,大姨媽家兩個表哥三個表姐,二姨媽家三個表哥兩個表姐,舅舅家一個表哥兩個表姐,早蓮表姐是我舅舅家的小女兒。 我的外婆曾是紹市義百官鎮上最美麗的姑娘,方圓幾十裏無人不曉,美麗一脈相承下來,後人都沾了光,我的六個表哥個個英俊,七個表姐個個美麗,而早蓮表姐是我七個美麗的表姐中最美麗的表姐。 我記憶當中的早蓮表姐總是白上衣,綠色的百褶裙,如一朵飄然出塵的蓮,帶著早晨露珠的清新,亭亭淨植。 賢橋村的村口有一條小溪,溪上有一座叫“賢橋”的小橋,溪旁有一眼泉井,小溪兩畔環繞著柳樹,一到春夏,鬱鬱青青。
每天清晨,早蓮必挎著竹籃到村口的小溪去洗衣裳,於是,村子裏的後生仔都在那個時辰去溪邊擔水,早蓮不走,他們就不走,或坐在柳樹下的石階上,或坐在橋墩上,遠遠的看
著早蓮。 早蓮洗完衣服離去的時候,望著她的背影,男人微笑,女人私語。 我不知道早蓮有沒有初中畢業,隻知道她念書很少,但她卻有一手極其清秀的字,不相識的人看到早蓮的字,先聲奪人地先被字吸引,但隻要一看到她的人,就不會奇怪一個沒念多少書的女孩能有這樣的字跡了。 在賢橋村三裏之外的泉溪鎮上,鄉鎮企業越辦越多,早蓮十六歲的時候,鎮上一個做活動鉛筆的鄉鎮企業招工,早蓮跟著村裏的小姐妹們一起去報了名。 剛開始,早蓮和姐妹們一樣在一個零部件車間裏做工,早蓮幹得又快又好,次品又很少,很快就提升到質檢室做一名質檢員。 早蓮的工作是在每一萬支活動鉛筆之中抽出一兩隻檢驗其質量,相對在車間裏麵,質檢員的工作輕鬆多了。 那段時間我剛放暑假,在舅舅家玩,早蓮表姐就帶我到鉛筆廠玩。 早蓮表姐給我買了許許多多的鉛筆,各種各樣的顏色,各種各樣的式樣,令我欣喜萬分。以後,每有新品種、新式樣出來,她總要給我留一支。 但是,我漸漸感覺到早蓮好象有些不開心,因為她笑得越來越少了。 我發現,每次早蓮帶我到廠裏的食堂吃飯,那些小姐妹們總是故意撇開我們,坐得離我們遠遠的。她們圍坐在一張大桌子吃飯,有說有笑,熱鬧非凡。有一次,早蓮也坐過去,但是她們卻一個個走開了,我看見早蓮垂下了眼睛,一副很難過的樣子。 漸漸的早蓮很少在食堂吃飯,她經常帶著我到鎮上的街上去吃餛飩。有一天傍晚,在往回走的路卜,我看見街角有一群小賴皮聚在一堆,一看見早蓮,一個個扯著喉嚨喊起來: “早蓮,嫁給我吧!” “早蓮,嫁給我吧!” “早蓮,嫁給我吧!” 早蓮的臉發白了,顯然是害怕了,她拉著我逃也似的跑回廠裏,後麵是一陣爆炸似的轟笑聲。 我們一口氣跑到宿舍,宿舍的門卻關著,早蓮拿出鑰匙開門,卻怎麼也打不開。 這時,我聽見裏麵的說話聲。 “是誰?” “好象是早蓮。” “別開別開..噓,別說話..” “我偏要說,憑什麼她就能當質檢員,我們都得在車間裏累死累活的,工資還比我們高。” “還不是因為長得好。” “就是!她還在車間的時候,我就聽到主管說,在車間幹活真是委屈她呢!她天生是當小姐的,我們都是丫頭的命!” “這個月我的次品那麼多,一定是她搗的鬼!” 我看見早蓮的臉越發白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拉著我回到質檢室,一關上門,她就俯在桌上哭了起來。 “早蓮不要哭,早蓮不要哭。”我用手推著她。 但是她還是哭著。 我氣極了,跑到她們宿舍,用力地敲門,又用力地用腳踢門。 門終於開了,我看見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戒備似的看著我。 “不準欺負早蓮!”我朝她們喊。 她們不相信似的,麵麵相覷,半響作聲不得。 幾天後的一個清早,我還沒有睡醒,爸爸來到舅舅家,帶我回家。
我迷迷糊糊地坐上了爸爸的自行車,整個人貼在爸爸身上。 爸爸騎出一段路後我突然聽到了早蓮的聲音:“青青,青青..” 我睜開眼睛回頭望,看見早蓮正飛快地越過小溪的石橋朝我們跑來,綠色的裙子漲滿了風,象一片蓮葉。 爸爸停下了車子。 早蓮跑到我們跟前,許是因為跑得急了,臉色煞白,她喘著氣說:“青青,你怎麼走了呢?就呆在我家玩,好嗎?姑父,姑父,你不要帶她走..”一副要哭的樣子。 突然間我知道了早蓮其實是很寂寞很可憐的,我想,如果我走了,那些人不知又要怎樣欺負她了,於是,我也對爸爸說:“爸爸,爸爸,我不走,我會溫習功課的。” “是的,姑父,我們廠裏的閱覽室有很多很多書,我帶她去看書好了。”早蓮央求著。 爸爸答應了。 早蓮牽著我的手回舅舅家。一路上她都在笑著,在夏日的陽光下,我看見,那張笑臉如蓮般,花瓣徐徐綻放。 我和早蓮形影不離,無論上班下班,早蓮總是帶著我。 一天,我正從閱覽室裏走出來,突然看見在不遠處的質檢室門口,早蓮正被一群黑黑的機修工從這邊推到那邊,又從那邊推到這邊,那群機修工大聲地笑著叫著,十分興奮的樣子,可憐的早蓮象一隻被擊中後失去重心的鳥兒。 我氣得炸起來,趕緊跑過去,這時,我聽見一聲怒吼:“住手!” 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穿著白襯衣黑長褲、戴著眼鏡、麵色白淨的男人。 那群黑家夥住了手,帶著挑恤的樣子,上上下下打量那個男的。 “嘿,從哪裏跑出來一個普通話!”一個小胡子說。 “眼鏡,你管得著嗎?”一個大個子說。 這時,有一個小個子悄悄地用手拉著大個子的衣袖:“他是咱們廠剛到的技術員,快走,快走..” 那一群人飛快地逃走了。 我至始至終不知那個橫穿出世的“技術員”叫什麼名字。隻知道他是上海人,姓許,大學生,是被廠裏聘請來研發新產品的,廠裏所有的人都叫他“上海人”。 我發現“上海人”在廠裏地位崇高,連廠長都對他點頭哈腰,怪不得那幾個機修工怕他了。 我們經常在廠裏碰到“上海人”,早蓮每一次都羞怯的跟他打招呼,而我更是和他馬上熟悉了起來。每一次,他碰到我都這樣說:“您好,小表妹!” 他送給我糖果盒、郵票、各種彩貼紙,讓我高興萬分,這時候,他就會蹲下身來,問:“是誰送你鍾愛的禮物?” “你。” “我是誰?” “上海人。” “上海人是誰?” “許大哥。” “啊,”他笑:“你竟記住了我的名字。” 後來,“上海人”每次吃飯總和我們坐在一桌,他也經常到表姐的質檢室來,跟我們說說笑笑。 輪到早蓮上夜班的時候,“上海人”就每天晚上都過來,陪我們說話,幫早蓮幹活,肚子餓了,“上海人”就帶著我們到食堂,兩下三下弄開食堂窗戶,跳進去,然後再拉我們跳進去。
我和早蓮吃吃地笑著。 “上海人”說:“噓,別笑,別笑..再笑別人就聽見了。” 我們在食堂煮麵吃,吃得飽飽的,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我越來越喜歡“上海人”,早蓮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上海人”經常收到一種海藍色信封的信,貼著奇怪的郵票。 早蓮告訴我,“上海人”的女朋友在日本東京留學,老是催“上海人”過去,但是“上海人”不想去。 我老是纏著“上海人”問:“上海女孩子好看嗎?你女朋友好看嗎?” “上海人”回答:“好看。” “比早蓮如何?” “喂..不一樣,老實說,還是早蓮好看!” 這時候早蓮就羞紅了臉:“怎麼又說我,又來取笑我!”說完,就生氣地走開,這時候,“上海人”就急急的分辨:“我沒取笑,我說得是真的。” “上海人”認早蓮做了“幹妹妹”一事,很快就在廠裏傳開了,那些小姐妹開始和早蓮搭訕,那些機修工也收斂了些,不敢隨便欺負早蓮了。 “上海人”經常出差,每一次他回來,都是我和早蓮特別高興的日子,“上海人”帶“夏士蓮”雪花膏給早蓮,帶糖果和漫畫書給我。 有一次,我正想去質檢室找早蓮,走到門口時,聽見“上海人”在和早蓮說話。 “今天搽了沒有?” “搽了。” “肯定沒搽,不香的嘛。” “真的搽了,不信你聞聞。” 我看見早蓮伸出纖細雪白的手腕,“上海人”似乎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伸出手,拉著早蓮的衣袖聞了聞。 “嗯,真搽了,以後每天搽,搽完了,大哥給你買..” 清晨的陽光從長窗射進來,屋內似蒙上了一層金光,我看見“上海人”怔怔地看著早蓮,陽光照在那張白晰清秀的臉,如金如暈。早蓮表姐麵色潮紅,如晨光裏帶露的鮮荷。 一天,我突然看見早蓮的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才知道,早蓮又被人欺負了,在“上人”出差的日子。 原來,那群機修工看見“上海人”和早蓮老在一起,非常的生氣,有一次,早蓮正在洗衣服,他們又圍了上來,使勁地扭她:“喊呀,喊呀,你一喊,你的上海大哥就來救你了!” “上海人”回來的時候,看見早蓮手臂上的傷,臉色鐵青,一額都是筋,象蚯蚓似的凸起。 “上海人”狠狠地揍了那個帶頭挑事的,讓我頗吃了一驚。我原來以為“上海人”是文文弱弱沒有力氣的,肯定打不過人家的,沒料想“上海人”在學校念書時練過拳擊。 以後的日子,“上海人”隻要不工作,就呆在早蓮的質檢室裏,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中學課程書,一有空,就給早蓮補課文。 一天晚上,我聽見他在教早蓮背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般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開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蛩音不響三月的春惟不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