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時,山路就到了盡頭,前麵是條寬約尺許的石梁,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雲籠霧罩,不見盡處。若在平地,尺許小徑又算得了什麼,可是這石梁下臨深穀,別說行走,隻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蓉歎道:“這位段皇爺藏得這麼好,就算誰跟他有潑天仇恨,尋到這裏,也已先消了一半氣。”郭靖道:“那漁人怎麼說段皇爺已不在塵世了?好教人放心不下。”黃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師父是親眼見到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惟當有進無退。”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術,走上石梁。
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終年在雲霧之中,水氣蒸浸,石上溜滑異常,走得慢了,反易傾跌。郭靖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前麵斷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斷,約有七八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衝力,飛躍而起。黃蓉連經凶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飛得可沒白雕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麵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梁已到盡頭,可是盡頭處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個書生,左手拿著一卷書,正自朗誦,右手輕揮摺扇。那書生身後又有一個短短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縱躍而過,原亦不難,隻是這書生占住了衝要,除了他所坐之處,更無別地可資容足。”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於郭靖的話似乎全沒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如充耳不聞。郭靖低聲道:“蓉兒,怎麼辦?”
黃蓉蹙眉不答,她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什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動上手即判生死,縱然郭靖獲勝,但此行是前來求人,如何能出手殺人?見那書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發愁,再聽他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隻聽他讀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讀得興高采烈,一誦三歎,便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
黃蓉心道:“要他開口,隻有出言相激。”冷笑一聲,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讀,抬起頭來,說道:“什麼微言大義,倒要請教。”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約莫四十歲年紀,頭戴逍遙巾,手揮摺疊扇,頦下一叢漆黑的長須,是個飽學宿儒模樣,冷笑道:“閣下可知孔門弟子,共有幾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黃蓉問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幾人,少年幾人?”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其他經傳中亦無記載。”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上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聽她這般牽強附會的胡解經書,不禁啞然失笑,可是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
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幾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一番。”於是說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你,倘若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道不中式,隻好請兩位從原路回去了。”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我這裏有一首詩,打四個字兒,你倒請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念罷!”
那書生拈須吟道:“六經蘊藉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黃蓉伸了伸舌頭,說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書生一笑接吟:“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泄天機莫露口。一點累累大如鬥,卻掩半牀無所有。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麵目君知否?”
黃蓉心道:“這是個老得掉了牙的謎語,本來難猜,幸好我早聽爹爹說過。『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麵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樣,必是段皇爺當年朝中大臣,隨他掛冠離朝,歸隱山林。”便道:“『六』字下麵一個『一』一個『十』,是個『辛』字。『杏』字上加橫丶下去『口』,是個『未』字。半個『牀』字加『大』加一點,是個『狀』字。『完』掛冠,是個『元』字。辛未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一呆,本以為這字謎頗為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隻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的回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禁詫異,說道:“這是個古人的謎語,並非說的是區區在下,小姑娘淵博得緊。”心想這女孩兒原來十分聰明,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即景生情,搖了搖手中的摺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請小姑娘對對。”
黃蓉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罷,我若不對,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罷。”
那書生揮扇指著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分。
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雙關之義,未擅勝場。”遊目四顧,隻見對麵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廟前有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高山早寒,荷葉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隻得罪大叔,說來不便。”那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小鬼啦!”
那書生心想:“尋常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隻好難她一難,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個下聯:『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麵』。”
黃蓉聽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個王字,本來確是十分難對。幸好這是個老上聯,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爹爹當年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早就對出來了。我且裝作好生為難,逗他一逗。”皺起了眉頭,作出愁眉苦臉之狀。那書生見難倒了她,什是得意,隻怕黃蓉反過來問他,便說在頭裏:“這一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隻好請回了。”
黃蓉笑道:“若說要對此對,卻有何難?隻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叔,現在這一聯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求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大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說道:“在下拜服。”
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
原來當年黃藥師作此對時,陳玄風丶陸乘風丶武罡風丶馮默風四弟子隨侍在側,黃藥師以此與四弟子開個玩笑。其時黃蓉尚未出世,後來聽父親談及,今日卻拿來移用到漁樵耕讀四人身上。
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縱過小缺口,道:“請罷。”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隻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下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後那小缺口。
那書生見他負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歎服:“我自負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側目再看黃蓉,隻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折服了一位飽學宿儒,掩不住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於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黃蓉道:“倒要請教。”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雲:『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跟這位小哥並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隻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掉在水裏,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樣背著抱著,不免大違禮教。”
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陸乘風陸師哥這麼說,這個書生又這麼說。”當下小嘴一扁,說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隻怕跟閣下也差不多。他的話怎麼也信得的?”
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麼信不得?”黃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丶薄周孔,對聖賢傳下來的言語,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諷刺孔孟。孟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隻雞。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這首詩最後兩句言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向梁惠王丶齊宣王求官做?這未免大違於聖賢之道。
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後這兩句,隻怕起孟夫子於地下,亦難自辯。”又向黃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當下不再言語,引著二人前行。經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向黃蓉一望。黃蓉噗哧一笑,轉過頭去。三人來到一座小小廟宇之前。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上茶來。那書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脫身不得,請大叔先去救了他。”那書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開那黃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黃囊拆開,隻見囊裏白紙上並無一字,卻繪了一幅圖,圖上一個天竺國人作王者裝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隻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天平之旁站著一頭猛鷹,神態凶惡。這圖筆法頗為拙劣,黃蓉心想:“那瑛姑原來沒學過繪畫,字倒寫得不錯,這幅圖卻如小孩兒塗鴉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將圖摺起,握在掌中。
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衝衝,在那書生攜扶下走進廂房,自是給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約莫又過一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走了進來,雙手合什,行了一禮,說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貴幹?”郭靖道:“特來求見段皇爺,相煩通報。”那小沙彌合什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累兩位空走一趟。且請用了素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得到這樣一個回覆,這便如何是好?但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說道:“弟子郭靖丶黃蓉求見。盼尊師念在九指神丐與桃花島故人之情,賜見一麵。這一張紙,相煩呈給尊師。”
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什行了一禮,轉身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什道:“恭請兩位。”郭靖大喜,扶著黃蓉隨小沙彌入內。那廟宇看來雖小,裏邊卻什進深。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綠蔭森森,寂靜清幽。竹林中隱著三間石屋。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躬身請二人進屋。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向他微笑點頭示謝,然後與黃蓉並肩而入。隻見室中小幾上點著一爐檀香,幾旁兩個蒲團上各坐一個僧人。一個肌膚黝黑,高鼻深目,顯是天竺國人。另一個身穿粗布僧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麵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華神色,卻一望而知。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後。
黃蓉此時再無懷疑,輕輕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長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說道:“弟子郭靖丶黃蓉,參見師伯。”郭靖心中一愕,當下也不暇多想,隨著她爬在地下,著力磕了四個響頭。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藥兄生得好女兒啊。聽他們說,”向農夫與書生一指,“兩位文才武功,俱遠勝於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賀。”
郭靖心想:“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但皇帝怎麼變成了和尚,他們怎麼又說他已不在塵世?可教人摸不著頭腦了。蓉兒怎麼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爺?”
那僧人向黃蓉道:“你爹爹和你師父都好罷?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武論劍,他尚未娶親,不意一別二十年,居然生下了這麼俊美的女兒。你還有兄弟姊妹嗎?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輩英雄?”
黃蓉眼圈一紅,說道:“我媽就隻生我一個,她早去世啦,我外婆家姓馮,外祖父是誰我也不知。”那僧人輕拍她肩膀安慰,說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剛才回來,你們到久了罷?”黃蓉尋思:“瞧他神色,倒很喜歡見到我們,那麼一路阻攔,不令我們上山,都是他弟子們的主意了。”答道:“弟子也是剛到。幸好幾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難,否則就算早到了,師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嗬嗬笑道:“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其實,你們又那裏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張利口,確是家學淵源。段皇爺早不在塵世啦,我現下叫作一燈和尚。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寶,你爹爹隻怕不知罷?”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段皇爺落發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我師父親眼見他皈佛為僧,倘若命我等前來找他,自然不會再說來見段皇爺,必是說來求見一燈大師。蓉兒真聰明,一見他麵就猜到了。”隻聽黃蓉說道:“我爹爹並不知曉。我師父也沒向弟子說知。”
一燈笑道:“是啊,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說的少,老和尚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你們遠來辛苦,用過了齋飯沒有?咦!”說到這裏突然一驚,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口,讓她的臉對著陽光,細細審視,臉上憂色不斷加深。
郭靖縱然遲鈍,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心中酸楚,突然雙膝跪地,向他連連磕頭,砰砰有聲。一燈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隻感一股大力將他身子掀起,不敢運勁相抗,隨著來力勢頭,緩緩站起,顫聲哀懇:“求師伯救命!”
一燈適才這一抬,一半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功力,這一抬隻使了五成力,若覺他抵擋不住,立時收勁,也決不致將他掀個觔鬥,如抬他不動,當再加勁,隻這一抬之間,就可明白對方武功深淺,豈知郭靖竟順著來勢緩緩站起,將他勁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這比抬他不動更令一燈吃驚,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無怪我徒兒自愧不如。”
郭靖那一句“求師伯救命!”剛說完,突然立足不穩,不由自主的踏出一步,急忙運勁站定,但已心浮氣粗,滿臉脹得通紅,大吃一驚:“這位師伯的勁力竟持續得這麼久!我隻道已經化開,那知他借力打力,來勁雖解,隔了片刻之後,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向前推出,比之這位師伯,我可差得太遠了。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當真名不虛傳。”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地,胸中所思,臉上即現。
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練到你這樣,也已挺不容易了啊。”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一轉頭,笑容立斂,低聲道:“孩子,不用怕,放心好啦。”扶著她坐上蒲團。
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憐,可是說話行事古裏古怪,平時相處,倒似她是一個平輩好友,父女之愛深藏不露,這時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麵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苦忍已久,這時再也克製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別哭!你身上傷痛,伯伯一定給你治好。”他越說得親切,黃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厲害,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難止歇。
郭靖聽他答應治傷,心中大喜,一轉頭間,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睛丶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己,心中歉然:“我們來到此處,全憑蓉兒使詐用智,無怪他們發怒。但一燈大師如此慈和,他四個弟子卻定要阻攔,不知是什麼緣故。”
一燈大師問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怎樣找到這裏,慢慢說給伯伯聽。”黃蓉收淚述說,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丈丶怎樣受他雙掌推擊等情說了。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又神定氣閑的聽著。黃蓉述說之時,一直留心察看一燈大師的神情,他雖隻眉心稍蹙,卻也逃不過她眼光;待講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丶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間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黃蓉便即住口。過了片刻,一燈大師歎了口氣,問道:“後來怎樣?”黃蓉接著述說漁樵耕讀的諸般留難,樵子是輕易放他們上來的,著實誇獎了他幾句,對其餘三人卻加油添醬的都告了一狀,隻氣得書生與農夫二人更加怒容滿臉。郭靖幾次插口道:“蓉兒,別瞎說,那位大叔沒這麼凶!”但她在一燈麵前撒嬌使賴,張大其辭,把一燈身後兩弟子隻聽得臉上一陣紅丶一陣青,礙於在師尊麵前,不敢接一句口。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道:“咳,對待遠客,怎可如此?這幾個孩兒對朋友真是無禮,待會我叫他們向你兩個賠不是。”
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瞪了一眼,什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說到怎樣進入廟門,道:“後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你叫我進來,他們才不再攔我。”一燈奇道:“什麼圖畫?”黃蓉道:“就是那幅老鷹啦丶鴿子啦丶割肉啦的畫。”一燈問道:“你交給誰了?”黃蓉還未回答,那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捧住,說道:“在弟子這裏。剛才師父入定未回,還沒呈給師父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