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金兵,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什,一時殺不退,郭靖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那裏?”這時廝殺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站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隻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

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起。柯鎮惡使力摔脫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冷笑道:“逞什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紮,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隻得任由她扶住,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隻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颼颼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麵,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上。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以身子為自己擋箭,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什麼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隻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歎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罷,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幹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點中了他雙腿彎裏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什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隻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聽見。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裏公雞仍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落腳重濁,起步拖遝。隻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隻覺身子為兩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隨即為人抬起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隻聽唰的一響,前麵抬他的那人“啊喲”叫痛,當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幹麼?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個好人!”接著唰的一響,後麵那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了。

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隻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隻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一腳高一腳低的努力趕路。

約莫行出三十餘裏,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大雨早歇,太陽將濕衣曬得半乾,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鬥,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麵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麼?什麼餓不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麵潑去,隻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什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饑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

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心下極為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沉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啪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裏插入。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裏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手裏。

隻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乾淨爽脆,但如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並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還能安什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委實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包紮妥當;隻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沒什麼吃的啦,好罷,走啦!”啪啪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裏,天已向晚,隻聽得鴉聲大噪,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

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那裏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隻怕泄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什麼好看?沒見過麼?快走!”這次不聞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隻怕她埋怨嫌髒,那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什麼“鴛鴦雙飛”,又是什麼“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官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為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她罵道:“你瞧我的腳幹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幹麼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雪白粉嫩??生得好看,腳趾甲紅紅的??像觀音菩薩??”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起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那知黃蓉笑道:“你這蠢才見過觀音菩薩的腳嗎?”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觔鬥,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隻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什麼英雄?說什麼好漢?嗯,這杆鐵槍隻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丶韓寶駒丶南希仁丶張阿生等到這廟裏來玩耍,那時他眼睛未瞎,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杆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打的,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杆槍當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嘭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將槍杆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隻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舍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沉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隻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對你傷口很有好處。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什麼話,卻說不出來,隻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罷!”

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那裏睡得著。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歇,終於四下無聲,卻始終不聽黃蓉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聽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翻覆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什麼,但聽她語音淒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搖頭晃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與自己並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隻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辮子,鼓掌嘻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搖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親兄長,都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製。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隻聽她輕輕呼吸,睡得正沉,尋思:“我這麼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他女兒睡在這裏,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嚐一嚐喪女之痛。”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徑,但我一死以報,也對得住她了。”舉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忽聽得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廟中前殿後院他無一處不熟,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黃蓉道:“是。”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為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摺。隻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家夥一網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一殲滅。隻恨晚輩來遲了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可惜之極。”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梁子翁丶彭連虎丶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歐陽鋒,說他如何獨鬥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各人不提裘千仞,又不聽到此人說話,猜想此人並未同來。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見,傷了黃蓉與自己性命。隻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鋪蓋,請完顏洪烈丶歐陽鋒丶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瀟灑俊雅,晚輩與他投緣得很,隻盼從此結成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心頭難過之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隻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盼歐陽鋒去殺了他師父丘處機以除後患,因此一路上力陳全真七子如何在牛家村殺死歐陽克,騙得歐陽鋒深信不疑。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侄兒不幸慘死,先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你做徒兒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咚幾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

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隻怕再難回頭了,心中對他愈益卑視。

隻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隻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能有個傳人罷了。”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跟完顏洪烈丶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隻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你說帶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聽你話,怎麼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你吃得飽飽的睡覺罷。”

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什麼聲音?”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什麼!”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裏這許多人,鬼怪不敢來的。”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什麼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裏,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墳裏。他要來找你討命。”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傻姑不敢再說。忽聽沙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癡呆,但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沒法出去問個明白。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這等人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丶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隻聽她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麵竟躲得有人,隻聽得嚓嚓丶錚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有刺客!”“什麼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驚小怪的幹什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機變百出,隻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難以下台。隻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隻怕他難以脫身。”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那有此事?”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那些臭道士卻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從中胡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什麼文字?”黃蓉道:“摩訶波羅,揭諦古羅,斯裏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砵英。”

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下卷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真經經文他讀了無數遍,幾乎已可背誦,這些怪話卻既難索解,更難記憶,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淡淡的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然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聽聽。”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