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與黃蓉此刻心意歡暢,原不想理會閑事,但聽到“老頑童”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忙隨後跟去。前麵兩人武功平平,並未知覺。出鎮後奔了五六裏,那兩人轉入一個山坳,隻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勁,跟入山坳,隻見一堆人聚在一起,有兩人手持火把,人叢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動,不知生死;又見周伯通對麵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靈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
周伯通左側有個山洞,洞口什小,隻容一人彎腰而入。那堆人中有人向著洞口吆喝叫罵,卻不敢走近,似怕洞中有什麼東西出來傷人。
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曾說“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又見周伯通坐著宛如一具僵屍,隻怕他已遭難,心下惶急,縱身欲上。黃蓉拉住他手臂,低聲道:“瞧清楚了再說。”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相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少了一條手臂丶額頭卻多了三個肉瘤的三頭蛟侯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們臉上,認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學降龍十八掌時曾和他們交過手。
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對手,四下環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個家夥怎能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伺在旁。”正想設法查探,隻聽彭連虎喝道:“狗賊,再不出來,老子用煙來薰了。”洞中一人沉著聲音道:“有什麼臭本事,都抖出來罷。”
郭靖聽聲音正是大師父柯鎮惡,那裏還理會歐陽鋒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後心,將他身子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登時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白,揚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風聲勁急,梁子翁急忙低頭,毒菱從頂心掠過,勁風擦得他頭皮隱隱作痛,隻嚇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鎮惡的暗器喂有劇毒,當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此,忙躍開丈許,伸手一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忙從懷中取出透骨釘,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射入洞中還報;手剛伸出,突然腕上一麻,已給什麼東西打中,錚的一聲,透骨釘落地,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急忙回頭,隻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驚怒交集,左手發掌擊她肩頭,右手徑奪竹棒。黃蓉閃身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伸手回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然連人帶棒拖將過來。一奪之下,竹棒果然順勢而至,豈知棒端忽地抖動,滑出了他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禦的圈子,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那裏還來得及,眼前青影閃動,啪的一聲,夾頭夾腦給竹棒當頭重重猛擊了一下。總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滾開丈餘,躍起身來,怔怔望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頭頂疼痛,心中胡塗,臉上尷尬。
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的名字,既給我打中了,你可變成什麼啦?”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頭,曾給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來,雖事隔多年,仍心有餘悸。眼見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而自己似乎並不是狗。他摸著頭頂,不明所以,瞥眼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隻剩招架之功,叫道:“衝著洪老幫主的麵子,咱們就避一避罷!”招呼了兩名弟子,轉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彭連虎見掌風淩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勾轉,已抓住他後心提將起來。彭連虎身子矮小,登時雙足淩空,想要揮拳踢足抗禦,但四肢全沒了力氣,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一下如何經受得起,忙叫:“今兒是八月初幾?”郭靖一怔,問道:“什麼?”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郭靖再問:“什麼?”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這裏是不是嘉興?今天是不是中秋?你怎能傷我?”
郭靖心想不錯,正要放開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們把我周大哥怎麼了?”彭連虎道:“老頑童跟那和尚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什事?”
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登時寬懷,心道:“原來如此。”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罷?”柯鎮惡在洞中哼了一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右手揮出,將他擲出丈許,叫道:“去罷!”
彭連虎借勢縱躍,落在地下,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遠遠逃走,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後,煙雨樓頭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一路之上大惑不解:“每見一次這小子,他武功便增長幾分,那是什麼古怪?到底是服了靈丹妙藥,還是得了神仙傳授?”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見兩人各自圓睜雙眼,互相瞪視,當真連眼皮也不眨一眨。黃蓉見到這情勢,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是彭連虎使了奸計,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和尚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老頑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兒,旁邊雖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若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動一動,說什麼也不肯輸了給靈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隻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你們倆這般對耗下去,再坐幾個時辰,也難分勝敗,那有什麼勁兒?這樣罷,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嗬癢,雙手輕重一模一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麼說,大合心意,隻不敢示意讚成。
黃蓉更不打話,走到二人之間,蹲下身來,將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雙臂,兩手食指分別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
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和尚,是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並未動彈,靈智上人竟也渾如不覺,毫不理會。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倘若有人如此相嗬,我早大笑不止了。”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那笑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但若挺腰反擊,借力卸力,又怕動了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愈強,隻得拚命忍耐,到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縮一放,將黃蓉手指彈開,躍起身來,嗬嗬大笑,說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服了你啦!”
黃蓉見他認輸,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你既贏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靈智上人渾不理會,仍一動不動的坐著。黃蓉伸手往他肩頭推去,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麼?”她這麼輕輕一推,靈智上人胖大的身軀竟應手而倒,橫在地下,雙手互攏,仰麵朝天,兩腿盤起,淩空盤膝,渾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這一來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驚。黃蓉心道:“難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探他鼻息,好端端的卻在呼吸,一轉念間,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大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的道:“什麼?”黃蓉笑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下,拍了幾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為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不算!”黃蓉道:“什麼不算?”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穴道,這胖和尚自然絲毫不會動彈。咱們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掛師父,不再聽他胡說八道,徑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
周伯通彎腰為靈智上人解開穴道,不住口的道:“來,再比,再比!”黃蓉冷冷的道:“我師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丟到那裏去了?”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轉身就往山洞奔去。這一下去勢極猛,險些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裏有喪事麼?二師父他們那裏去啦?”柯鎮惡抬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麵頰上簌簌流下。郭靖越發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蘆,右手拿白雞,口裏咬著條雞腿,滿臉笑容,不住點頭,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
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後腦擊落。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當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用以對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風,叫她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黃蓉乍見洪七公,驚喜交集,全沒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待得驚覺,鐵杖上的疾風已將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破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帶,將鐵杖撥在一邊,右手伸出,已抓住杖頭,隻是他心慌意亂之際用力過猛,又沒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以前出掌使力十分,留力二十分,內力大增之後,出掌勁力三十分,體內餘力自然而然增至七十分,所謂“行有餘力”丶“舉重若輕”,便是這個道理。他左掌這一帶使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鎮惡隻覺一股極大力量突然逼來,勢不可當,登時鐵杖撒手,站立不定,俯衝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