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向廳內瞧去,隻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嶽劍派令旗,料來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色瞧來,分別屬於泰山、衡山兩派,更下首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麵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
隻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嶽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隻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共蒙其羞。適才嶽夫人說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閑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黃膽病一般。
令狐衝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並未屈服讓位。”
嶽夫人道:“魯師兄這麼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名聲了?”
衡山派這姓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嶽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隻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隻因在下是客,嶽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裏不是華山,嶽夫人便要揮劍斬我人頭了,是也不是?”
嶽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高手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遭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那一派中沒不肖弟子?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
嶽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嶽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什麼?”
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嶽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
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與莫大先生、劉正風同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令狐衝不知他來曆,回頭問勞德諾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什麼?”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曆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兒叫魯正榮,正式外號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狐衝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沒人敢當麵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裏。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
隻聽得魯正榮大聲道:“哼,什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隻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令狐衝聽他如此當麵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出來!”
嶽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衝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衝兒下峰來了?”當即斥道:“衝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衝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人才濟濟。”令狐衝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是你家的女人!”
嶽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衝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
魯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衝,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魯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生?”令狐衝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什麼畜生?”魯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衝撲去。
令狐衝見他來勢凶猛,向後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正榮鬥在一起,正是嶽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嗬成,姿式又複美妙之極,雖然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
嶽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將魯正榮和嶽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正榮運勁於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氣。
嶽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衝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令狐衝聽了師父吩咐,隻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汙蔑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是畜生叫嚷,咱們隻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正榮,旁人還可忍住,嶽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
嶽不群感到魯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舉,隻聽得當當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嶽夫人手中都隻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嶽不群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什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麵紅耳赤。
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嶽夫人的長劍也給嶽不群以內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鬥,人人都看得出來,嶽不群隻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妻子的長劍為丈夫壓斷並無幹係,魯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衝下山。
嶽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衝身後的桃穀六仙,覺這六人形相非常,心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穀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衝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嶽先生……”
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嶽師兄,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得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
嶽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嶽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講究‘以氣馭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隻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便不免相形見絀。”
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隻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
令狐衝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隻教我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嶽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
封不平身旁那矮子突然大聲道:“為什麼不見得?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掌門人,這話一點兒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
嶽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嶽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
成不憂大聲道:“嶽師兄,在下跟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傷這和氣。隻是你霸占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罪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氣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嶽不群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複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見來?我們三個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也沒見著。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嶽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嶽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嶽不群道:“令旗是不假,隻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於插口:“嶽師兄說五嶽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不成?”嶽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麵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嶽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嶽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麵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再說,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於泰山、恒山、衡山、華山四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
成不憂道:“那有這麼許多嚕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唰的一聲,已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後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固然迅捷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淩厲之極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嶽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脅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嶽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揑之準,勢道之勁,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範。
華山群弟子除令狐衝外盡皆失色,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
但陸柏、封不平等卻對嶽不群更加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嶽不群的死命,但嶽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嶽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隻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製之道。在這間不容發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
令狐衝見成不憂所刺這四劍,正是後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也隻一招,心想:“劍宗的招數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圖形的範圍。”
嶽夫人道:“成兄,拙夫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個止境。”
成不憂道:“什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嶽夫人,你隻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雖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嶽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嶽夫人在華山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有駭然色變之態,隻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製住,那時嶽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寧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嶽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並無必勝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讓?唰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倘若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嶽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什麼師伯師叔的稱呼,隻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隻須擋得住我適才這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衝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衝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嶽不群和嶽夫人情知這人武功比令狐衝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什用?以空手擋他利劍,凶險殊什,當下齊聲喝道:“衝兒退開!”
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衝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嶽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令狐衝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後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並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
令狐衝這一下卻也幹冒極大凶險,雷震擋乃精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如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有什麼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什麼“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雲雲,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什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隻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願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麵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
令狐衝破帚一捺,避開了這劍。成不憂給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衝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餘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克製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煉的力作, 還道令狐衝亂打誤撞,竟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並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嶽不群腋下的第四劍。
令狐衝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後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的幾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衝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倘若令狐衝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
對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隻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鬥,但令狐衝明明隻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麵何存?當下唰唰唰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後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衝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後,於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跟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尖撞了過去。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隻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並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嚓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帚棍,直沒至劍柄。令狐衝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裏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衝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衝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立時翻倒,口中鮮血狂噴。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給人提了起來,隻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髒,一個人竟給拉成了四塊,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裏,正是桃穀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屍四爿。
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嶽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嶽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
便在桃穀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下的令狐衝,一個抱身,一個抬腳,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嶽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幹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穀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衝均已不見蹤影。
陸柏和嶽不群、封不平等人麵麵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既覺驚懼,又感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
令狐衝遭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給桃穀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隻見兩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
桃花仙見令狐衝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麼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麼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了。”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什麼唉聲歎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歎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怕小尼姑為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衝去見她,現下請了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衝去,隻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什麼?”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心,其實還是在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傷勢可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衝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休,雖然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衝死不了。”
桃實仙大喜,對桃花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
令狐衝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穀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大名望,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登時大喜,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
令狐衝這時隻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隻得躺著不動。
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稱讚令狐衝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後,還能不能將桃穀六仙像揑螞蟻般揑死。令狐衝強提精神,對他們大讚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複,隻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