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上,楊過仍穩守峽口。二醜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饑火中燒,回首看洪七公時,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如真睡著,睡夢中翻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隻怕確然死了。再挨一天,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不如立即衝出,還能逃生。”緩緩站起,又想:“他說過要睡三天,吩咐我守著照料,我已親口答應過了,好漢子言出如山,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強忍饑餓,閉目養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臥不動,楊過越看越疑心,暗想:“他明明已死,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罷?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醜家夥動手,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姑姑又惱了我,我沒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沒一個,‘義氣’二字,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它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氣息全無, 不禁心中難過,歎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你遺體,隻好將你拋入深穀,免受奸人毀辱。”抱起他身子,走向窄道。
五醜隻道他難忍饑餓,要想逃走,齊聲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七公往身後地下一放,喝道:“我跟你們拚了!”對著大醜疾衝過去。
楊過隻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醜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醜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讓五醜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他鼻息,便閉氣裝死;見他忍饑挨餓,信守三日不去,覺這少年有俠義之風,頗為嘉許,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山道隘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醜不及逃避,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隻得雙掌一並,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這時隻使了一成力,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醜見他勢危,生怕為洪七公掌力震入深穀,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醜全身後仰,險些摔倒。四醜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醜傳三醜,三醜又傳到最後的五醜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給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舉擊斃。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家夥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五人紮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隻覺對方掌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頗為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問道:“你們的內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醜雙掌仍和他相抵,氣喘籲籲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功夫很了不起哪。”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五個家夥也平平無奇,沒一個打得過我。”
隻聽洪七公又問:“你們是什麼門派的?”大醜道:“我們的師父,是……是密教聖……聖僧……金輪國師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密教聖僧丶金輪國師?沒聽見過。青海有個和尚,叫什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的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跟我比劃比劃。”
大醜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丶天下無敵,怎……怎能……”二醜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大醜這般說,正是自斷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隻有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老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也……也……不……”
就在這當口,隻聽鐸丶鐸丶鐸幾聲響,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喜極,大叫三聲:“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醜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陡然出現,也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子,難怪功夫了得,不過這小子守信重義,人品遠勝西毒,那是“父不及子”了,隻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麵。歐陽鋒神智雖然胡塗,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歐陽鋒在終南山得楊過提醒,說自己名叫“歐陽鋒”,但到底是否歐陽鋒,還是弄不清楚,隻覺“歐陽鋒”是個熟悉之人, 口中不斷喃喃自語,始終不能將這名字和自己聯了起來。這日到了華陰,華山是自己兩次論劍之地,山道峰徑,依稀熟識,這日又摸了上來。
洪七公曾聽郭靖丶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部分,用以療傷,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所知不多,卻也不輸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第三度在華山相逢,一拚功力,竟仍不分上下。就可憐川邊五醜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丶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丶熱一陣,呼吸緊一陣丶緩一陣,周身骨骼格格作響,比受任何酷刑更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家夥學的內功很好。是什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醜果非尋常之輩。”洪七公道:“他們說是什麼密教聖僧金輪國師的徒孫。”歐陽鋒問道:“這個金輪國師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又問:“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一點兒。”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仍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為歐陽鋒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川邊五醜身上前後重力驟失,不由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髒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七八歲的小兒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國師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川邊五醜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扶相將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全愈,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什麼?”歐陽鋒心頭一震,記得楊過曾對他說過,“歐陽鋒”是自己的名字,搖頭道:“不對。我才叫歐陽鋒。”洪七公哈哈笑道:“不對!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十分熟悉,聽來有些相似,但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撲將上來,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隻要稍有差池,便遭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凶險。二人此時年歲增長,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妙詣,隻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都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家夥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穀,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大俠風度,令他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饑寒交迫之中,幹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曆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每每於極凶險時化險為夷,便不再掛慮雙方安危,隻潛心細看武功。他於《九陰真經》所知者隻零碎片斷,但時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有時義父所使,卻偏又截然相反,不由得驚詫,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一句話,原來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歲大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過叫道:“兩位比了半天,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醜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放在一旁,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丶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公大喜,搶過一隻凍雞,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那兒?”歐陽鋒瞪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之人。”拉著他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洪七公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了。”歐陽鋒指著洪七公,大聲道:“他是洪七公,我是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望楊過,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義父。請你可憐他身患重病,神智胡塗,別跟他為難了罷!”
洪七公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好小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那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老叫化,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公聽他叫自己“老叫化”,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什麼算不算的?我非殺了你不可。”回手折了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烈風已將楊過逼得難以喘氣。楊過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隻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短棒,二人又已鬥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時便逐一使將出來。
這場拚鬥,與適才比拚拳腳又另是一番光景,但見杖去靈蛇盤舞,棒來神龍夭矯,或似長虹經天,或若流星追月,隻把楊過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癡。
二人杖去棒來,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什為滑溜,二人年歲不輕,再鬥下去或有失閃,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興起,那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饞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山野間挖了好些山藥丶木薯,生火烤得噴香。
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旁,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燙得滿嘴生疼,仍含糊著連聲稱讚。歐陽鋒跟著趕到,舉木杖往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熟山藥往他拋去,叫道:“吃罷!”歐陽鋒一呆,順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適才的惡鬥。
當晚三人就在附近岩洞中睡覺。楊過想幫義父回複記憶,向他提及種種舊事。歐陽鋒總呆呆不答,有時伸拳敲打自己腦袋,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楊過怕他反更瘋了,勸他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興奮,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倦極才睡。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睡醒,忽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隻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又已鬥得難分難解。他歎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還童,這種架又有什麼好打?”隻得坐在一旁觀看,見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條理分明,歐陽鋒的招數卻匪夷所思丶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風,但歐陽鋒倏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但歐陽鋒要操勝券,卻也決計不能。
二人日鬥晚睡,接連鬥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
楊過尋思:“明天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再打了。”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聲向洪七公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跪倒,連連磕頭,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怔之間,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鋒身上有病,認輸退讓,哈哈一笑,說道:“就這麼著。”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隻走出數丈,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揮杖橫掃,怒喝:“老家夥,想逃麼?”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給他杖風四方八麵攔住了,脫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攻勢不緊,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於他杖下,眼見他挺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即橫棒擋格,忽覺他杖上傳來一股淩厲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心念甫動,敵人內力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擋架,更無他策,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為,比拚內力,即到無可容讓之境。二人以前數次比拚,都因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那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內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痛恨西毒作惡,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顛顛,楊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氣運丹田,隻守不攻,靜待他內力衰竭。那知對方內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一浪既過,次浪又即撲來,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反越來越猛。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續有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若全力守禦,當可立於不敗之地,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越來越強。洪七公想起與他隔著川邊五醜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又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倘若隻持守勢,由得他連連催逼,力上加力,不斷積儲,終究難以抵擋,隻有乘隙回衝,令他非回力自守不可,來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內力,大為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勝,然見洪七公白發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灑脫,不自禁的為之傾倒,何況他已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縷縷白氣,漸漸濃密,就如蒸籠一般。洪七公全力抵禦,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
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狂濤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鬥定然要輸,苦在無法退避,隻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歸於盡不可,如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一條性命,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臉色灰白,神氣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呼吸艱難,心道:“縱冒大險,也得救他們性命。”折了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伸樹幹往二人杖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給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原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北丐西毒雖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二人給他內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出氣多而進氣少,難以動彈。楊過驚叫:“爸爸,洪老前輩,你們沒事麼?”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隻怕他們半夜裏又起來廝拚。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亦不可得,又怎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加委頓,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了,服侍二人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複生氣。楊過將他們扶進山洞,分臥兩側,自己在中間隔開。
次日兩人起身,相對而坐,歐陽鋒道:“你我內力不分上下,不能再比了。但說到武術招數,你終究不如我。”洪七公搖頭道:“未必,未必,倘若我使出丐幫鎮幫之寶的打狗棒法來,就算棒上沒半分內力,你也拆解不了。咱們不決生死,隻拆招數,誰輸誰贏都不打緊。”歐陽鋒道:“好,不使內力,隻拆招數!”
洪七公靈機一動,向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肝膽照人,乃大大的英雄好漢。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你。這武功向來隻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但我此刻全身無力,使動不得,我要你演給你義父瞧瞧。”
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不傳外人,晚輩以不學為是。我義父神智未複,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洪七公搖頭道:“你雖學了架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隻消擺幾個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隻是推托,說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擺出來我瞧。”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隻得走到洪七公身旁。
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讚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次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棒法雖隻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卻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也皆是攻守兼備丶威力淩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不禁歎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招使將出來,四麵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犬也一齊都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絕詣。歐陽鋒自是難有對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忽聽得歐陽鋒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叫聲又興奮,又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歐陽鋒雖已年老,但因內功精湛,須發也隻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須眉盡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隻得聽他指撥。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覆解說,楊過方行領悟,依式演了出來。
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隨即大聲叫好。歐陽鋒道:“我想了這麼久,方能還招,終究是打狗棒法了得!”突然咯的一聲大叫,奮力出掌。洪七公還掌相迎,又進入比拚內力之境。
洪七公出力發勁,忽覺發出的巨大勁力竟有逆轉之勢,竟來反擊自身,大驚之下,隻覺歐陽鋒的勁力並不乘勢追擊,反而也慢慢逆轉,竟去反擊自身。兩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咦!奇哉怪也!臭蛤蟆,你搗什麼鬼?”“老叫化,怎麼你自己打自己,不用客氣罷!”洪七公隨即明白,他二人所使的九陰真經內功,雖有正練丶逆練之分,但均依於《易經》的至理:“物極必反”。老陰升至盡頭即轉而為少陽,老陽升至頂點便轉為少陰。他二人將真經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洪七公正練功夫漸轉為逆,而歐陽鋒逆練的功夫到後來漸轉為正。兩人再催幾次勁力,兩股內力合而為一,水乳交融,不再敵對互攻,而是融和貫通,相互慰撫,便如一幅太極圖相似,陰陽二極互環互抱,圓轉如意。兩人隻感全身舒暢,先是身上寒冷徹骨,但對方內力傳來,如沐春日陽光,又如浸身於溫暖的熱水之中,自內息各脈以至四肢百骸,盡皆舒服之極。頃刻間全身炙熱,如置身烤爐之中,炎熱難忍,對方內力湧來,登時全身清涼,熾熱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