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我輕輕籲出一口長氣,把身子挺直扳正。我的肩膀已朝過道那邊歪了太多,我要對得起她對我的依靠。車廂內比黎明還靜。混雜著二十六個人呼吸與體味的氣息讓人懨懨欲睡。
意想不到的愛
那天,在走廊上,你手裏拿的什麼呢。我問。
實習日記,一開始,導師說要手寫的,後來又說打印的好,累死我了。她說著,笑了起來。於是,我們說了很多關於實習日記的廢話。快到宿舍關門的時候,她把我送到宿舍樓下,說,回去吧,別感冒了。
明天吃午飯時候叫我,好不,想跟你一起吃飯。我站在宿舍樓門口,說。
你睡到吃午飯啊,課也不去上?她問。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她。她笑了一下,說,那到時候我叫你。然後,離開,頭也不回。我看著她遠去,直到消失。一陣風吹來,冷得我打了個顫抖,一溜煙兒回到宿舍,衝了一下腳,鑽進被窩,手淫。
我手淫的時候,隻是握一握,暖和了就了事,但那夜還沒暖和就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一列火車上,路上沒見鐵軌,火車在荊棘叢裏穿行,飛躍懸崖的時候,掉下去了,幸好被一棵樹擋住了,但行李都飛到對麵的樹林裏去了。我們翻出車窗,順著藤條爬上懸崖,看著對麵的行李沒辦法。後來,我沿著絕壁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發現她枕著那堆行李,在打哈欠。什麼也沒說,我們就開始做愛,對麵懸崖上那些人一個勁揮手,叫我幫他們把行李扔過去。
吃飯的時候,我跟她講那個夢,省略了做愛那段。她笑了好長時間,終於停下了,說,你從來不吃早餐吧,難怪那麼瘦。我說,不是,不隻早餐不吃,午餐也不經常,沒規律的,想吃的時候吃好多,不想吃的時候就不吃。我沒告訴她,除了早餐,午餐和晚餐我還是比較準時的,不吃的時候是因為沒錢。不過,後來她發現了這個問題。她說,我在學校一天,就會管你吃飽,早餐你不願起來就別起來了,不過,我希望你以後叫我姐。就這樣,她成了我姐姐。
在她離開學校的那段日子裏,我們經常在一起。我們沿著剛剛修好的那條水泥公路,一直朝江邊走,從黃昏開始,走到天黑。於是,偶爾想起來,在我的記憶裏,似乎也存在過夕陽映晚霞、孤騖掠長空的黃昏。她穿著那雙白色塑料鞋,踩在水泥路上,嗑嗑嗑響個沒完。我有時候走在她前麵,朝她做幾個鬼臉,或者,講個笑話,逗得她抿嘴一笑。或者,蹲在路邊一直不動,等她走出好遠了,起身追上去,從後麵抱住她,摸她乳房,有人來了趕緊鬆手。
天黑之前,我們到了江邊。我給她摘那些尚未成熟的桑葚,她咬了一口,眯著眼睛說,酸死了,我在一邊哈哈大笑。提到桑葚,我已無法確定,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到底是深秋還是盛夏,或者別的季節。不過,我們真的吃過桑葚,江邊的堤壩上,種滿了桑樹,毛茸茸的葉子上粘滿了塵土。
我們並肩站在小山似的沙堆上,看著夜幕從江麵扯起,風吹著浪花,拍打著岸邊的岩石。我們很少說話,偶爾散落的三兩句,像那些簌簌滑落的沙礫。沙子好涼啊..對麵那裏,去年初夏淹死兩個人。她說。那會不會有鬼啊,你看你看,水麵上有個黑咕隆咚的在動呢。我故意嚇唬她。她撲哧一聲笑開了,她不像我想的那樣膽小,女生慣用的撒嬌也沒有。我就喜歡這樣的她,我告訴她,我想和她在一起。但她拒絕了我..她居然拒絕了我,我更喜歡她了。
有個老太婆靠近了我們,她說話的聲音嚇了我們一跳:你們兩個小家家(小孩子)不知道吧,對麵那裏,去年淹死過人啊,也是兩個呢,一男一女。我們故意裝出驚恐的樣子,等她走遠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並排著坐在沙堆一側,默默地看著對岸閃爍的燈光。沒過多久,我把她抱在懷裏,伸手去摸她的乳房,她呼吸變得急促,她顫抖著說,我是你姐姐。我鬆開了手,直起身,靜靜地看著她,說,我知道。她也站了起來,雙手扶著我的肩膀,看著我,她的眼睛真的很明亮,清澄。我還看清了她的胡子,顏色很淡,不過,也是黑的。我抱著她,吻她,摸她的乳房。再後來,我還把她的褲子褪到膝蓋上,她下麵也長胡子了,濃密茂盛,光滑柔亮,像老家祠堂後麵那口古井裏的水草。
月亮浮出水麵,毛茸茸的。白亮的雨點打在水麵上,聲音很清脆。我不明白,為什麼有月亮的夜晚,也會下雨。我覺得費解,感到頹喪,我讓她看我的家夥,我說,為什麼要下雨。她不理我,她居然不理我,而且,她早就穿好褲子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堆上,握住那家夥,拚命地摞動。她笑了,她在笑話我,既然那麼可笑,為什麼要我叫她姐。她抓住我的右手腕,一把將我拉了起來,說,下雨了,我們回去。於是,她走在前麵,拉著我,牽牛一樣。走到半路,我叫她姐姐,我說,歇一會兒吧,沒在下雨了。她答應了,讓我把拉鏈拉好。我們在
路燈下接吻,我跟她說,姐,我喜歡你。她抿嘴一笑,說,走吧。
我們沒回學校,去了成教學院的足球場。那足球場坐落在荒野裏,主席台像是一座頹敗的古墓,毛茸茸的月光下,增添了幾分陰森。我們坐在沙坑裏看月亮,周圍的樹林裏,偶爾傳來幾聲鳥叫。那夜的月光,似乎並非毛茸茸的,而是異常明亮,甚至讓我想到一個詞語,皓月當空。也就是說,去江邊發愣和在荒野球場發愣,並非發生在同一天的事情,也許兩件事都未發生過,隻是在我的記憶裏,一直懸掛著兩個月亮,一個毛茸茸,一個明晃晃。
姐,你哪天的生日。我問她。
不告訴你,告訴你了,你也會忘記。她笑了笑,笑得很神氣。她似乎總是那樣笑,總是笑得那麼神氣,不管她有多神氣,我就是喜歡她。
不會的,忘了誰也不敢忘了你啊。我說。
那行,隻說一次哦。她告訴了我,她的生日,我聯想到一個曆史事件。於是,我們聊那段曆史,她以前也是學文科——她很可能是學理科的,但我總是一廂情願地以為,她是學文科的。我的曆史老師在我的高中時代,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我經常躲在廁所裏想著她手淫,高潮時候,還會輕聲呼喚她的名字,所以,我的曆史學得很好。我滔滔不絕地講著,她在旁邊聽著,偶爾笑一笑。
後來,我告訴她,我經常想著她手淫。說那句話的時候,皓月當空,周圍一片寂靜。我又說謊了,或者,記憶又出錯了。在她麵前,我從未說過那樣的話,也不可能跟一個喜歡的女生說,我喜歡手淫,最主要的是,我不喜歡手淫。事實是這樣的,她覺得坐在沙坑裏太涼了,想站一會兒。她在我跟前站著,小心地抖動著鞋裏的沙粒。我夠著她腰部,將她攬了過來,解開扣子,扯下拉鏈,她的牛仔褲被我輕輕地褪到了膝蓋上。把鼻子湊緊她下身,深呼吸,我能聞到水草的味道。於是,我跟她講老家的那口古井,我說,三歲那年,我曾掉進過井裏,如果不是水草茂盛,我早不在人世。她沒說話,隻是小聲地呻吟著。我用牙齒咬住她內褲的邊角,一點一點地將它扯到膝蓋的位置,我的耳邊,響起十七年前掉落古井的聲音。我跟她說,姐,我喜歡你。她依舊沒說話,隻是渾身發抖,抖得月光都亂了。
我要進去,她依舊不讓,於是,我又無比頹喪。我坐在沙坑裏手淫,她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拉了起來,說,走,要下雨了。她走在前麵,拉著我,牽牛一樣。剛進校門,真的下雨了,皓月當空的夜晚,為什麼也會下雨。她從包裏拿出雨傘,打開,撐起,送我到宿舍樓下,說,回去吧,吃飯時候我叫你。我躺在床上,想著,我和她到底是怎麼認識的。其實,在圖書館走廊上遇見的時候,我們已經很熟悉了。
也許依舊不夠真實,我甚至懷疑,所有的記憶都是杜撰出來的——這些年來,我一直渴望跟一個我喜歡的女生做愛,很顯然,未能如願。她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已經不住宿舍了。她把不用帶走的東西,都搬到我和朋友租的那間房子裏。在我記憶裏留下過痕跡的,是一隻半透明的塑料臉盆和一隻淡紅色的塑料桶。臨走前,她遞給我45塊錢,說,記得按時吃飯。她生日那天,我給她發短信說,生日快樂。她回短信,表示驚訝:原來你真記得啊。我說,我曆史學得好。後來,我問她,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她說,因為你沒長胡子。
其實,她也沒長胡子。
廉價的愛
公司規模擴大後,他就很少回家看望母親。想起來時,就打個電話,跟母親說上幾句話,大多數時候,都是匆匆忙忙的。甚至有時候,母親話還沒說完,他這邊就因為處理手頭上的事情,把電話掐斷了。
他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母親,握著電話線的手僵著,然後微笑著搖搖頭,歎了口氣。
那個夏天,他乘飛機回家辦事,正好回趟家看望母親。回到家也沒別的事,主要是陪母親看看電視,聊聊天。
第二天,母親說,咱倆去買雞蛋吧!
他一聽就笑了。在公司裏,他是大經理,有專門的秘書與司機。但他點點頭說,好。
隨母親出了門。母親說,去某某超市。他問,附近不是有家超市嗎?母親眨眨眼,有些得意,說,某某超市的雞蛋便宜,一斤三塊二,附近的這家要三塊四。他咋了咋舌。
走到路邊,正準備抬手打車,母親說,坐12路車吧。他問,為什麼坐12路?母親說,12路車是某超市的專用車,免費,坐別的公交車,還要花兩塊錢。他又笑了,說好。
坐上12路大客車。車上差不多都是些老頭老太太,跟母親很熟了,聽說他是陪母親買雞蛋的,都用暖暖的眼神看著他,好像他是大家的兒子。他的心裏,也暖暖的。
買了10斤雞蛋。母親拉著他在超市的休息椅坐著,說,我們在這裏等一小時。他驚訝地問,一小時?母親點點頭說,下趟12路車回來,還得一小時。他覺得有著急的火苗在心裏“噌”地躥起,但還是忍了,用耐性將火苗熄滅。
母親跟他東拉西扯,說起他上學時的一些事。一小時的時間,過得倒也不算太慢。
終於坐上12路。下了車,他拎著雞蛋,噓出一口氣。母親看起來格外高興,扳著手指算,1斤雞蛋省兩毛錢,10斤雞蛋省兩塊錢,來回的車費,兩人省四塊錢,加起來共省下六塊錢。
他腦子裏也迅速計算,從出門到現在,共用了四小時,四小時的時間,在公司裏,他可以創造出上萬元的價值。他在心裏歎了一下。
快到家時,走過一個水果攤,母親用六元錢買下一個大西瓜。
回到家,西瓜切開,露出鮮紅的瓜瓤。他早就渴了,拿起一塊,迫不及待地吃起來。西瓜甜極了,他吃得“呼嚕呼嚕”的,像小豬一樣。
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吃水果了。一抬頭,母親正看著他,眼睛有些潮濕,臉上卻是極大的滿足與疼愛。他的心,像琴弦被撥動了一下。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小時候,家裏非常窮,他又饞得很。他常常在傍晚,偷偷去撿別人吃剩的西瓜皮,拿到河水裏衝一下,便貪婪地啃起來。母親知道了,用了三個晚上編織草繩,又用編草繩掙的錢給他買西瓜,然後看著他小豬一樣吃著。
他怔怔地看著母親,將滿嘴西瓜咽下。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母親。艱難時,母親靠著勤勞與節儉,供他上學,將他養大;富足時,勤儉作為母親的生活方式,依然能帶給她滿足與幸福。而現在,富足的他卻換不來時間陪母親說一會話,母親用這四個小時換來的,是與兒子共同相處的時光!
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慶幸今天終於耐住性子陪母親省下六元錢。這六元錢,跟自己在公司創造的上萬元相比,是等價的。因為,許多時候,時間與金錢就該為愛而存在。
忍不住愛你到深處
父親40歲時有了我,我40歲時沒了父親。父親三年前患癌症,去年端午節的第二天逝世,天剛蒙蒙亮。也許父親直到最後離開我們時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疾病奪去了自己的生命,這是我和父親之間最大的秘密。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對得起老人家一世的誠信。我偷偷地把眼淚往肚裏咽。
父親的周年忌日快到了,我又想起這骨肉間慘痛的一幕。他的最後一麵我沒見著,哥哥說,父親曾經特意叮囑他,讓他盡量設法,在他走的那一刻不要叫我在場。到底為了什麼呀,父親?多麼殘酷的一個謎啊!我非常難過。
閻綱先生的《我吻女兒的前額》、《三十八朵荷花》感人至深,一次開會遇到閻綱,我問先生:閻荷走的時候最後要沒要見見她的女兒絲絲?他說沒有,“她執意不見,生怕嚇著孩子,也怕孩子難受。”
我的心猛一抽搐,繼而釋然——父親拒不見我,撇下我走了,完全是有意!
人在最後的時刻,縱然是死,也總得撐著一口氣,見上一麵自己最為牽掛的親人,我哪知道,愛到深處是不忍!
父親很少談及自己的曆史,他的人生對我其實是一個謎。彼此深愛著的父女,直到生離死別,竟然煞費苦心、諱莫如深,決意將秘密埋入地下。1924年,父親生於冀中平原一戶殷實的農家,兄弟姐妹十人,父親行三。他膚白眼大,身長貌美,常取紅白喜事中金童的角色。他15歲離開私塾進城當學徒,其實是參加革命。我隻知道他從事地下工作,至於地下工作怎麼神秘、怎麼危險,以後怎麼被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牢牢拴住,最後又怎麼平反昭雪說是冤假錯案,風雲變幻、一生榮辱,父親也像做地下工作那樣上瞞父母下瞞妻女。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相逢一笑泯恩仇。”他總是這樣對付我的好奇。我想,他是不想把遭受精神摧殘後的劇痛留給我。
父親達觀幽默,待人接物細致周到,同事、朋友、鄰居沒有不喜歡他的。但全家人還是揶揄他一生有三大“失誤”:一是為子女起名。1955年,姐姐出生,名“麗偉”,社會主義國家壯麗偉大;1958年,哥哥出生,名“躍偉”,歡呼大躍進的偉大;1963年,為我起名“衛寧”,保衛列寧主義。我對父親說,你看看這三個名字,緊跟社會潮流,政治色彩濃厚,缺乏文化底蘊。父親說,這正是我一輩子幹革命的紅色烙印。二是鼓動姐姐上山下鄉。1974年,姐姐“中榜”,全市人民敲鑼打鼓歡送她們,父親對落淚的母親連連說:“第一批光榮,第一批光榮!”盡管幾年後知識青年大返城時姐姐又回到了我們身邊,但她錯過了太多的機會。三是不讓哥哥考大學。哥哥高中畢業後進了工廠,父親說他最滿意的就是讓兒女們當工人,當農民,心裏踏實。1977年,全國恢複高考,父親阻止哥哥報考,說工人有一技之長,不管搞什麼運動都會有飯吃;不要當知識分子,不管什麼運動來了都跑不了。1978年,幸虧母親的支持、我的鼓動,哥哥瞞著父親考上大學,進了一所部隊院校,現在成了大校。
記憶追溯到久遠。4歲那年,我隨父母上街,不幸走失,父親找到我後緊緊地把我抱住,不停地說:“幸虧寧寧穿了一件紅衣裳!幸虧寧寧穿了一件紅衣裳!”此刻的父親,個高,體瘦,一頭濃密的黑發,藍褲白衣,急急促促,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我抱恨父親把我弄丟,就往他的領子上蹭眼淚,使勁地蹭,想把他的白領子蹭髒,但卻不知不覺記住了父親身上的氣味!這一記就再也沒有忘。父親從那天起好像落下病根,隻要見我出遠門,必囑我穿紅衣裳。
父親常自豪地對別人誇我5歲時第一次為他做的飯——一飯盒沒煮熟的大餡餃子,厚厚的皮兒包著沒剁爛沒擱油的白菜渣子。那時國家正處於一個特殊的政治年代,父親被監督勞動,從卡車上往下卸水泥,一不小心摔了下來,腰部受傷,住院治療。病房裏還住著其他兩個病人。父親分別給二人起了外號,頭小腹大的叫鴨梨;頭大腹小叫的大頭。父親挑出沒餡的讓我遞給鴨梨,說肚子太大的人隻配吃沒肚子的;又挑出個頭兒特小的讓我送給大頭,說頭那麼大隻配吃個頭小的,結果,飯盒裏剩下的全是成個兒有餡的,父親不住地說:自豪啊自豪,你們看看我女兒包的餃子多好啊多勻實啊!仨人為一堆歪歪裂裂的餃子笑鬧不休。父親平反落實政策那年,兩位病友來家聚會,異口同聲地說還吃餃子,又提起當年我的“傑作”,哈哈笑個不停,說現在是真樂,當年是苦中作樂,多虧了父親的玩笑,仨人熬過了難熬的日子。
上小學時,樣板戲盛行,女孩兒們都喜歡留李鐵梅那樣的長辮子。我的頭發又黑又密又粗,長到腰間,我天天臭美地洋洋自得。有一次,市裏要在我們學校搞文藝彙演,我擔任報幕員。那天一大早,父親說:“今兒我給你編辮子,你自己編得鬆,腦袋亂蓬蓬的,上台不好看。”我站在立櫃鏡子前,看他把梳子蘸了水,從上到下把頭發梳通,揪得緊緊的,編到下麵他不得不蹲下,編好了,直起腰前後左右看,說不行還是不緊得重編,於是散開重編,如此反複幾回,就在係好辮繩起身的一瞬,他曾摔傷落下病根的腰突然扭了一下,疼得大滴
大滴的汗,我抱著他的頭嚇壞了。“沒事沒事老毛病了,你轉過身去我看看辮子好看不?”我轉過去從鏡子裏看到他一隻手使勁按著腰一隻手使勁扶著牆慢慢往起站,我的淚就落下來了。他強笑著:“傻孩子,這點兒事就嚇哭了?這要在戰爭年代還沒上老虎凳你就先招了,怎麼當地下黨啊你!”他整了整我的頭發簾兒:“快去學校吧,報幕的時候聲音大點兒,讓我聽見。”學校離家很近,操場上的聲音常常傳到家裏來。演出完我跑回家,父親躺在床上,母親說單位大夫來看過了,不讓動,得躺一些日子。我的眼睛又濕了。父親說你報幕時說“下一個節目是..”的“下”字聲音發劈了,不圓潤。我說那是為讓你聽見才使勁喊的。那天下午我讓姐姐陪我去了照相館,把辮子放到胸前照了一張相,然後就讓相館的阿姨把辮子剪了,回家我對父親說以後再也不梳辮子了。父親眼角滲出淚,把頭扭到一邊。好多年後搬家,姐姐寫信告訴我,在收拾父親的皮箱時她看到了裹在塑料袋裏的我的辮子,是那天父親讓她去照相館找回來的,沒想到他一直留著。我想,父親是把辮子當成了他丟失過的愛女,怕再丟了找不回來。我為父親痛剪了它,父親為我珍藏了它。
在那個年代,我曾為父親謎一樣的“曆史”背上沉重的“曆史包袱”,不料在我初中畢業那年,竟填了入團申請表,雖然還要報校團委審批,但是自豪自滿甚至是自負的神情,還是擋也擋不住地掛在了我和父親的臉上,父親覺得他的曆史再也不會影響女兒曆史地成長了。沒承想,未獲批準。理由是檔案中“家庭出身”的“地主”與我所填的“革幹”不相一致,有欺騙組織之嫌。父親怒吼道,當年我提著腦袋幹革命不是“革幹”是什麼?怒不可遏,闖入組織部,大有咆哮公堂之勢。當時出台一個政策,對出身不好但1949年前參加革命的幹部,其子女的家庭出身均可改為“革幹”。組織部門及時將相關的文件轉發到我的學校,但校方疏忽忘記變更檔案,不宜入團的結論穩穩地橫在我的檔案袋裏。那天晚上,父親帶我去了一家特有名的餛飩館,我問他是不是可以敞開肚皮吃,父親說咱們今天就一個字:吃!父女倆一下子幹掉了六大碗,外加六個油酥燒餅。桌子上的胡椒麵、辣椒粉、醋等各色調料均銳減一半。
自那以後,一直到今天,事不順心的時候,我的心裏就湧起那年的那一刻,何以解憂?唯有餛飩。
我長大畢業了,分配到外地工作,“五一”回家,我對父親說我有男朋友了,父親問:對你好不好?我說好。怎麼好?我說有一次散步累了想坐下歇會兒,他把錢夾給我墊著,走時忘記拿了,過後他說錢算什麼,要是你的肚子受了涼那才算事呢!父親笑了,問他家是哪兒的?我說跟咱一個市。父親說你今天晚上把他帶家來吧,吃個飯。又問他愛吃什麼,我說:魚。晚上,極少下廚的父親做了一大桌魚宴:紅燒鯉魚,幹炸小黃花魚,清燉鯽魚..第二天,發現父親的臉上手上全是紅疙瘩,母親說,其實父親已經有好一陣子對魚腥過敏了,但昨天做魚他不讓別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