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滿滿的愛(二)
我是真的忘了她
關於她的記憶一直都很模糊。隱隱約約記得的,是一條繡在裙子上的魚,一碗雞蛋麵,一雙鞋墊,還有一隻銀戒指。很奇怪,為什麼自己記住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卻單想不起她的臉。有時想,將來我會不會忘了這個人? 很久以前,固執的認為這一世她都欠我。欠下的是這一世的愛。可是,誰又一定要為誰付出?我開始想,這一切的罪是不是我強加給她的。我覺得將來,我真的會忘了她,即使此時此刻這記憶是如此的清晰。事情的真相是,一切都隻是一場幻覺,一場夢。 黑暗中,她慢慢靠近我。依稀還能看到她的眉眼。這張臉在分別多年後依然如往夕般美麗。我伸手,撫摸她的眉。這是我這張臉的模型。我跟她是如此的相像。她的皮膚已經沒有往日的光滑水嫩。盡管如此,她依然是美麗的女子。然後是她的眼,還是那樣的深不見底。和以前一樣,我依舊看不穿她。這妖精一樣的女子總是讓我猜不透。 菊生離開的時候,我正在外婆家門前的池塘裏看大人們在撈魚。很多活蹦亂跳的魚,一桶又一桶。每次看到有紅色的魚我就偷偷的將它們給放了,讓它們回歸池塘。那些被我放生的魚遇水便沉入水底,那樣迅速,就像菊生的離開一樣,令人措手不及。 我記得那天,當我拿著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條魚的時候,聽到遠遠的有車子啟動的聲音,轉頭看到菊生背著一個大包坐上了那輛摩托車。我心裏明白她這是要走,丟掉手上期待自由的魚,朝著車子駛去的方向追去,一邊哭一邊喊。摔了一跤我爬起來再追。然後又摔倒了,看著絕塵而去的摩托車。心裏失落極了,一直哭。後來外公趕來,將趴在路邊哭泣的我抱回去。 往公往我腳上膊藥的時候,我停止了哭泣。因為外公說菊生過幾天就會回來的。她隻是去辦點事,辦好了就會回來。 看著漆蓋上的傷口,我突然變得很安靜,我對自己說,等菊生辦完事就會回來的。如此的欺騙自己,也被自己欺騙著。隻因為年幼的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來理解和麵對這件事。
從那以後,每天下午我都會跑到外公家的村口張望,我希望看到一輛車,車上坐著辦完
事回來的菊生。幾個月過去了,菊生並沒有回來。外公卻把我送回了父親家。 外公送我回家的那天,我們沿著田野走了好久,路邊的農田裏種了很多的油菜花,其間伴有蜜蜂。走在這樣的田野間,我突然覺得自由。在田野間穿過來跑過去。我多希望這條路永遠都沒有盡頭。可是路總會有盡頭的。 我到家的時候,父親正在做工,用斧頭一下一下的劈著木頭。看見外公牽著我回家,先是一愣,然後放下手中的活。外公給父親一個紙條,然後將我的簡單行李放在了地上,沒說什麼就走了,外公走出門的時候我叫他。我說,外公,你去哪兒?他停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看著外公遠去的背景,呆呆的想,外公和菊生一樣,去辦事,事情辦好了就會回來的。 父親將外公給的紙條看了一遍,然後好好的疊好,放在了口袋裏,那麼沉重且鄭重。然後他對我說,蕭紋,以後,我們一起過日子。我懵懂得看著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多月後,父親帶我到武漢,他是工廠裏的一把手,有一手好手藝。是正直的男子。他工作因為他要扶養我長大成人。工作時,他沒有多餘的時間照顧我,有時就將我放在工廠裏分配的招待所裏,有時會將我送到伯你家。休息日父親會幫我梳頭,也會將我整理一番,然後帶我外出。大街上有很多人,有人行色匆匆,不知道忙什麼;有人激烈的討論著一些聽不懂的話題;也有像我和父親這樣外出轉轉。 累了,我們在東湖公園的板凳上坐著的時候,看到旁邊的小朋友爸爸媽媽都在身邊。一個幫他拿東西,一個在喂人吃食物。我轉頭問父親,為什麼別人的媽媽不去辦事呢?爸,菊生什麼時候可以辦完事呢? 父親的眼裏有黯淡的光閃過。然後,他說,你想吃冰淇淋嗎?我去給你買。便匆匆的往商店走去。他在逃避。也許是我太年幼,他尚不能解釋給我聽,也許是他不知如何開口,所以他一直都在逃避,一節關於菊生的問題。他逃得多,我的問題就得不到答案,久了,我便不問。別的小朋友撒嬌哭泣時,我就一個人玩自己的。別人唱《世上隻有媽媽好》,我唱《世上隻有爸爸好》。我以為菊生死了。 我以為菊生死了,可是,有天她又出現在我麵前。父親不在家。我待在招待所的宿舍裏,有人敲門,開門後,我就看到了菊生,這樣空兀的出現在我麵前。 依舊是美麗的女子。看著我,她說,蕭紋,我回來了。然後就牽著我的手,她說,我們回外公家吧。我說,好。便跟著她走了。 幼時的我,還不知道分辨是非善惡。隻知道菊生回來了,我就跟她走。我以為我們會回到外公家。可她卻事我坐上了火車。 硬座車廂裏狹小擁擠的空間,許多陌生的身體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火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轟鳴聲。菊生,她用她的欺騙將我帶去一個未知的地方。 到達的時候,她將因疲憊而睡著的我抱下車,車站的出口處並沒有人來接我們,陌生的城市裏,我和她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 大連---這是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的名字。她與我,遠離過去,與全新的人接觸。身邊總有獻殷勤的人。她從不接受那些人的任何東西,偶爾聚餐,也堅持AA製,清楚分明的界限。 八歲生日那天,她清早起床,我仍在睡覺,恍惚中聽到她在做食物,房間裏有食物的香味。然後她出門。我起床,洗臉,刷牙,到廚房,桌子上有一碗雞蛋麵。上麵放了點香蔥,漂亮的一碗麵。 坐下來,一口一口的吃著那碗還算可口的食物,眼淚就這樣溢出眼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哭,隻是不能自製的哭泣。吃完後,收拾碗筷,然後出門。若無其事的出現在菊生的麵前。她隻是看了我一眼,便繼續忙自己的事情。我坐在小凳子上靜靜的看著她。
也許我需要的,隻是一個愛我的女子,早晨會為我做一碗雞蛋麵,睡覺時會輕吻我額頭。
我隻需要知道她在便可。不需要多餘的語言。於我而言,一碗麵條,便是幸福的所在。因為如果在沒有物質交換的基礎上,有人願意為你做碗麵條,證明你被在意。被在意的人在意,是件美好幸福的事情。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生活一直這樣,平靜無波瀾。有天,天還沒有亮她就將我叫醒,然後極細心的幫我梳頭,並給我換了件新裙子。粉紅的紗質麵料上,有條手工繡上去的魚,魚尾像花一樣散開。再沒其它的裝飾。我們坐了很久的公車。她一路都沉默,我亦不知如何同她交談,於是一路的安靜。到達終點站,又走了大約十幾分鍾,我便看到了海,一望無際的大海,這裏的人很少,海岸邊是被海浪衝得光禿禿的黑色礁石。有許多貝殼,海螺。 我十分高興,到遠處去揀貝殼,她坐在礁石上,遠遠的看著我,一直都在抽煙。一根接一根,也一直都沉默。 回頭看她的時候,她正沉默的對著大海,神情靜默。碧海藍天璨看到的是一幅凝重憂傷的畫麵。畫裏的女子,神情冷漠,眼光深不可測,手指上夾著吸了一半的香煙,衣著雖簡陋,卻並不影響她的美麗。也正是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她離我好遠。 她見我看她,招手喚我過去。對我說,蕭紋,你回家吧。特別不經意的口吻,似乎在講著的,是一件很隨便的事。我拿著一大把貝殼,定定的看著她。然後艱難的開口問她,那你呢? 我們一起回去。她的語調依舊平靜。
如果可以重來
回到家鄉是晚上,從火車站出來又轉到鎮裏,到了鎮上又租車子送我們回外公家。半路下起暴雨,三輪前麵的燈照著前方,在我們的麵前是巨大的雨簾。我們在雨中堅難的前時著。這次大雨中的回歸,成為了記憶中抹不掉的部分。 我們回來之前,菊生她並未通知任何人,所以並沒有人來接我們。站在門前,菊生用力的捶門,很久,舅舅才慢悠悠的來開門。也許我們擾了他的清夢,對這兩個深夜的不速之客並不是很喜歡。開門,我和菊生站在雨地裏,像兩個無家可歸的乞丐,在向他乞求一個歸處。 他側身讓我們進去,我們就這樣狼狽不堪的拖著東西進到屋內。菊生自己動手燒了很多熱水,給我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又給我弄了點吃的,然後自己也洗了下,換了身幹衣服。坐在我對麵,看著我將食物吃完,便把我抱到床上去,為我蓋被子,然後靜靜的看著我。也許是因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也許是因為她的守護,那天我睡得特別安穩。 第二天,外公看到我時,將我緊緊的抱在懷裏。他看向菊生的眼光裏有愧疚。菊生故意忽略這愧疚,她並不去原諒或是責怪。她選擇沉默。這是她的方式,她對人原諒從來不說出口,仿佛說出來,這原諒便不是原諒,而成為一種更深的傷害。 父親是在第三天才來的,他比之前憔悴了許多。看著我,眼裏盡是疼愛和無奈。菊生對他說,也許當初我把她帶走是個錯誤的決定,她與我太過相似,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安寧。她說這些話時,我看到她眼裏一閃而過的痛苦。她的情緒總是隱藏得很好,從不給人機會了解明白她。這似乎是她的禁地。這迷一樣的女子,從不給我任何機會來了解她。 當天,我跟著父親再次走上了當初外公送我回去時的那條路。路邊的田裏已經沒有油菜花了,取而代之的是許多的秧苗,從遠及近,風輕輕吹過,葉子隨風擺動,像一片綠色的海洋。走在田野間,並不知道如何去打破我與父親間沉默的氣氛。我們一前一後的走著。半路時,父親停下來,蹲身看著我。他說,蕭紋,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好嗎?聽著他近科哀求的語氣,我有些難過。一個男子,這樣低聲下氣的求一個孩子,他的委屈有多少? 然後我便說,好,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父親的臉上有欣慰之色。四天後,菊生再次的不告而別。
再次的離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要去哪兒。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去辦什麼事,什麼時候回來。我已經習慣她的我行我素,並且我也答應父親要好好生活。很平靜的接受了她的離開,我想總有天,她累了就會回來的,我隻要等待便可,而這等待,不會太長。可這次我卻錯了,她讓我一等就等了七年。七年裏,音訊全無。 七年的時間,足夠去忘記一個人。所有關於她的一切,都忽略不計。不去計較很多。我不計較我沒有母親,不計較別人異樣的眼光,不在乎同學的嘲笑,不因為沒有人為自己準備早餐或是晚餐而難過。我的生活始終與別人不一樣,這一點,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生活依舊過著,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悲喜而改變。 我認為,就算她從此不再出現,我依然可以安然的過平靜的生活。珍惜所擁有的一切,並且感恩。我可以不為她的離開而感到羞恥。內必依然坦蕩。也確實是如此,生活在很多時候,都隻是自己的。一個人的離開和到來其實並不能影響什麼。就算她離開生活也還是一樣在繼續。我相信那時候,我並不恨她。仍然相信她是愛我的。 許多感情,隻是自己給自己的幻覺。從自己的角度相信自己是被愛的。並且認為這愛一直會存在。隻是,幻覺都隻是自己給自己紡織的謊言。一切感情,都隻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如同我在七年裏的堅信一樣。我的幻覺,持續七年之久。 初三,五月剛過,空氣漸漸變得炎熱。晚飯後的校園裏,有微微的風,讓人覺得清爽。一天中的寧靜時刻。那張臉,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麵前。 當菊生出現在那個寧靜平常的傍晚的那一刻,心內有一刻的恍惚,一時竟想不起這個人是誰。她與我是什麼關係。片刻才想起來。哦,是的。她是菊生。她是我的母親。給予我生命的母親。然後,所有的怨恨在那一刻都湧上心頭。我沒辦法消化這樣突兀的離開和到來,即便我曾那樣平靜的麵對這件事情。可是,當一切可責問的罪呈現在眼前,我依然不能原諒。 菊生走過來,企圖擁抱我。我後退一步,不願讓她接近。她便站在那裏,微微微笑的看向我。她說,我走過許多地方。沒辦法停留。在人群中的時候會覺得不明了,不知道自己與她們之間的關係。不明白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為什麼停留,我隻是在尋找,希望能找到答案。然後突然有一天希望看到你。 我忽然變得異常暴躁。你不可以這樣為所欲為。生活始終有自己的準則,如果你一開始就決定違背這準則,那麼為何要有我?你可以選擇你的路,卻將這所以的不公和無奈推向我。我隻是一個孩子,還不具備承擔的能力。你的罪讓我過早的知道生活的艱苦和心酸。這樣的不負責任,出現時卻可以如同一切不曾發生過一樣。輕描淡寫。七年來,內心所有的不理解在那一刻暴發。 她安靜的聽著我的怨恨,一言不發。發泄後,我突然一言不發。那時候,決定以後不會再同她說一句話。她走近,再次想握我的手。我掙開,冷冷的說,以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一個怨恨的眼神,轉身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在三樓的走廊裏,看到她離去的背影,她已經有點蒼老,背也開始駝了。在傍晚的梧桐樹下,不知所措。然後一步步的向學校外走去,看著她有點呆滯的步覆,心裏的疼痛愈加明顯。 遠方的朋友說,你在傷害她的同時,也在傷害自己。給她的傷害雙倍的疊加在你自己的身上。其實最痛苦的是你自己。無言以對。許多時候,許多事情,沒有那麼多的邏輯可供選擇,隻在那一刻憑著本能做決擇。有些事情,在當時,並不清晰。 那以後,我再沒看到她。半年多後,有人告訴我,她在遠方,患癌症晚期。她拒絕一切的治療,隻吃鎮痛藥來緩解疼痛。三個月後的一個夜晚,從醫院裏出走。沒有人找到她。 她走遠了。我知道,她是去尋找她內心的那個答案。我常常夢到她變成一隻蝴蝶,翩翩飛舞在萬花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