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不脫脂,七月徒傷悲。
事情起源於逛淘寶買夏裝受刺激了,憤然參加了一個網上組織的遊泳協會。
A市在曆史上是靠水路興盛起來的城市。沿著白水江,水網四通八達。到現代這個火車、汽車和機場如雨後春筍的時代,河床反而失去了當初的重要地位。政府在它兩岸修建了濱江公園,把它改造成市民休閑娛樂的地方。因此民間自發的遊泳團體很多。我參加的這個協會成立已有兩年,冬泳夏泳都組織,看上去很正規。正好有成員退出去,我就樂顛樂顛地申請了加入。
退隊的和我一樣也是個女孩。她在新人歡迎會上拉著我的手,神經兮兮地說:“這個遊泳隊犯水鬼,人數永遠隻能是八個,多一個人就會出事的。要是有新人來,你也退出去吧。信不信由你。”
我當然是不信的……
我們總是把下水時間選在早上和傍晚陽光溫和的時候,有時候就在政府規劃的堤岸處下水,兩個小時後上岸;有時帶著器材坐車到上遊去,順著河床漂流回來。冰激淩和清涼的水花,泡在水裏看帥哥——我從沒覺得夏天這麼充實愉快過。
事情最早的起源應該是一次起岸後的聚餐。我在啃雞翅,突然聽到李啟銘和隊長爭執起來。他把啤酒杯往桌上一擱,氣勢洶洶:“聽說你還要接新人?!現在我們成員已經八個了,你還想進人?我告訴你,郭音音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我小心翼翼地問吳越:“郭音音那是怎麼回事呀?”
吳越是個建築師,風度翩翩,精英白領。他不屑地往爭執的方向看了一眼:“迷信。”
然後他湊近我,壓低聲音:“我是後來人。謠傳呀,咱們遊泳隊最開始是九個玩得很好的朋友成立的,後來才開始在網上招人。最初的九個隊員中,有一個叫郭音音的女孩溺水身亡了。她的屍體被水衝走,現在都找不到在哪裏——結果就有了這個傳聞,說我們隊人數不能超過八個,超過八個一定出事。前兩次多進了新人,跟著就死了兩個。”
我沒有明白:“可是為什麼隻能八個呀?”
“因為第九個是郭音音的位置。誰搶了她的位置,誰就得下水陪她。”
大熱天的,我打了個寒顫:“你……妹……”
吳越在我旁邊大笑,小人得誌:“哈哈,都告訴你是謠言了!這些話你可不能在隊長麵前提,提了他絕對翻臉……其實我是支持隊長招新人的。哦對了,你知道下周日是什麼日子嗎?”
“七夕已經過了。”我白了他一眼。
“是七月半,鬼節。百鬼夜行的日子。”吳越瞅著正在吵架的兩人,“隊長準備在鬼節組織一次大漂流,從蘇家灣往下飄。他非不信這個邪,特地要在鬼節下一次水——當然,我不信這個,所以無所謂。淺淺,你呢?”
我雖然不迷信,但老實說心裏有點忐忑。隊長姓趙,是個負責的漢子,三十來歲,水性好,平時待人很和藹,隻是一遇到水鬼作祟的謠言就翻臉。畢竟距離上次出事已經很久了,隊員也換了好幾批,很多人骨子裏跟吳越一樣對這個謠言不屑一顧。最後我們八個人舉行了三輪舉手投票,到最後一輪,梗著脖子不舉手的隻有李啟銘一個人了。
李啟銘是最初的九個隊員之一,有一個業餘防水照相機。隊長見他不願參加,就動員他把相機借出來。結果漂流的當天早上,他還是抱著自己的寶貝相機,委委屈屈地到場了。
然而,那天果然出事了。
二
死者,正是吳越。
我們漂流到半途中,最後方的吳越忽然高高地把手舉起來,猛烈揮動。
我離他不是很遠,看著他身邊的水突然變成血紅色。紅色的水向四周暈開來,我突然意識到他在水下受傷了!
他的屍體很快被打撈起來。水底的鐵絲劃破了他背部大動脈,屍體上能看見沾有鐵鏽的曲線形傷口。
割腕自殺的人會將手浸在浴缸裏,因為水會加速血液的流失速度。當時吳越整個人都浸在湍急的水流中,被鐵絲割斷動脈後,急速的失血導致了暫時性休克。溺水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這件事情如同一個不真實的噩夢。噩夢過後的第三天,有個警察找到了我。
來人穿著襯衫長褲,清冷俊秀,舉止彬彬有禮。他向我出示了警官證,但是並沒有請我去警察局,而是開車帶我去了一家冷僻的咖啡店。
“我叫張鏡。”他自我介紹後單刀直入,“想找林小姐了解三天前溺水事件的案發情況。這不是事故,是一場謀殺案。”
我大為驚訝。因此我看到吳越時,他已經受傷了,而且周圍水麵上並沒有人。準確說,那片被血染紅的水域裏,隻有他一個人。除了水下有沉船留下的鋒利鐵絲,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導致事故的可能。
張鏡否定了我的說法:“要讓水麵上看起來隻有受害者一個人很簡單,凶手逃走時隻需要閉氣潛入水下就行。等同伴遊過來救人時,他再若無其事地浮出水麵。”
“可是我當時離吳越很近,河麵上沒有遊泳隊以外的人。”我爭辯道。
“我不是說遊泳隊以外的人。”他取出一疊照片放在桌上,示意我仔細看,“裏麵另有玄機。”
這是吳越出事的那次漂流的照片。照相的人應該是李啟銘。一如既往的菜鳥照相技術加上對漂流的內心抵觸情緒,那些照片淩亂到慘不忍睹。
我一張一張看過去,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盛夏,寒意慢慢爬上我的背脊骨。
每張照片上,最多隻有六個人!
我們一共八位隊員。照片上六個人,加上負責攝影的李啟銘,一共隻有七個人。
有一個人——永遠不在照片裏麵!
漂流很難控製遊泳速度,隊伍前後拉得很長,再加上李啟銘的技術和鬧情緒,大部分的照片我們隻能看見水麵上的人頭和跟在其後的橘紅色漂包,所以無法直觀地判斷這個不在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誰。
凶手,在遊泳隊內部,我們八個人之中!
抬頭,正對上張鏡讚許的眼神。
“是的,我稱他為‘失蹤者’。一個人每次都躲避鏡頭,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幫我點了咖啡,溫和地看著我,“張小姐,吳越身上的傷口很深,而且形狀上大有文章。這不是水下鐵絲造成的事故,這是一起謀殺案。有人用生鏽的刀捅了他。我想請你幫我找出遊泳隊裏,誰是照片上的失蹤者。”
“萬一我是失蹤者呢?”
張鏡笑了,他笑起來時屬於公安係統特有的冷峻表情像春雪般融化起來,非常好看。他把照片再次向我推過來:“李小姐你很聰明的。”
我翻完後就淚奔了。大部分照片上大部分人都看不清,我是難得的最好辨識的一個——回頭比V字,擺造型,揮爪子……
我摔照片:“女生愛搶鏡頭好笑嗎!”
他含笑道:“哪有,哪有。你好辨認,反而幫了我的忙。有些事情我們公安局審問不出來,想請李小姐幫忙打聽打聽。”
三
張鏡讓我打聽的,正是幾年前郭音音溺水事件導致的水鬼傳說。他懷疑這是一場針對當年事件的蓄意報複。我答應下來,是因為吳越是我在遊泳隊裏為數不多的好友。
他問我:“你看吳越背上S形狀的傷口,像不像女人的爪痕?”
吳越的死亡常常在夜裏困擾我的夢境。夢裏總有一隻蒼白的手,把他拖向黑水深處,而我站在不遠處,無能為力。
其實,我不迷信。但是老實說,當時回頭看見他的那一瞬間,我第一反應不是他被鐵絲劃到了,而是水下有什麼東西——比如說水草——在把他往下拖。
所以他奮力地舉起手,仿佛想扒住什麼東西浮上來。
張鏡選擇我是有理由的。我在市修誌辦公室工作,負責編撰一本A市地方誌。盛世修誌,所謂誌書,就是把市裏風土人情,雞毛蒜皮,統統收羅進一本書裏。這種書基本上沒有讀者,大部分人隻會在上廁所找不到紙的時候想起它,因此我們辦公室的工作壓力相當小。我在辦公室裏負責跑腿的采訪工作,沒寫多少字,倒練就了相當的八卦水平。
我算了算,兩年前的九個人,現在隻有三個人還在隊裏。趙隊長、李啟銘,還有一個叫錢武的人。錢武在A市繁華街區開了一家珠寶首飾店。店麵相當小,但窗明幾淨,裝潢很有格調。
我先去的他那裏。
錢老板並不老,三十出頭,穿著黑色小馬甲。他靠在櫃台上,勸我:“淺淺,別問了,沒有什麼好問的。我本來也不信的……可是正好是七月半,而且你看吳越背上的傷,像不像被什麼利爪抓過的?”
他停頓片刻,幽幽地說:“郭音音以前是學古箏的,留著很長的指甲。”
“可是傷口有鐵鏽殘留,說是水底的鐵絲……而且女人的指甲怎麼可能那麼硬?”我反駁。
他悲傷地搖搖頭:“鬼神的世界,不能用常理來推斷。你知道嗎,漂流之前趙隊就敲定了進新人的事情。隊員人數過了八個,果然出事了……退了這個遊泳隊吧,沒事別去河邊。”
但是李啟銘告訴了我當年的情況。
我假裝想買一台防水照相機,去了他家。他整個身體都陷在沙發裏,夾著煙憤憤然:“我就說不應該在鬼節下水,你們都不聽勸!說什麼迷信,小心點有錯嗎?!現在出事情了,誰能負責?!”
如果當時有三個人同意他的觀點,吳越可能還活著。
想到吳越的死,我覺得鼻子發酸。我默默地附和他的觀點,繼續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啟銘給我看了一張郭音音的照片。那是一位相當古典美的姑娘。和我差不多的年紀,皓齒明眸,笑靨如花。她俯身在一架深色古箏上,白淨的手指挑撥琴弦。
“很少有丫頭像她當年那麼有氣質了。”李啟銘說,“其實當年沒什麼曲折的。她是我們中水性最好的一個。大家一起漂流,誰也沒想到她會被水衝走,從此消失在這條河裏。還有,很少有人會提這一點——她是趙隊的女朋友。”
我走的時候,耳畔一直回響著李啟銘的冷笑:“趙梁裕當然不怕了。他覺得即使郭音音真的變成了水鬼,也不會害自己的,不是嗎?他說不定隻是想再見她一麵。”
我想幫警察問一點有價值的東西,可是這些回答,讓我覺得不是自己瘋了,就是世界瘋了。
四
我想和趙隊談談,雖然我並不認為他是凶手。他不可能是照片中的“未知者”,因為整個漂流過程中,他離吳越很遠,而且一直在前前後後地遊著忙著聯絡大家。可是這件事情以後,他不接聽電話,敲門也不答應。吳越的死讓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
所以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找一些可靠的資料。
我說過我是修誌工作者,主要負責采訪。這份工作有權限接觸到一些政府內部不具備保密性質的資料。所以我查到了我們遊泳隊兩年前成立時,在政府的備案材料。
材料裏有初始九位成員的名單,我在裏麵找到了李啟銘、趙梁裕和錢武的名字。
公式化的官方批文,隻有兩行:
A市招財遊泳協會通過網站BBS發帖,召集成員共九名。該協會以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豐富百姓文娛生活為目的……特此備案。
翻過這頁紙,後麵還有一頁,記錄了郭音音死後的兩起事故。非常簡潔,隻有單純的數字。從裏麵可以看出,事故一共兩起,都是被水下東西劃傷,導致失血性休克,進而溺水身亡。兩起事故以後是一連串的退隊申請。
再之後可能是政府監管放鬆,再也沒有記錄了。
文字記錄雖然短,可是反映了兩個問題:
第一,遊泳隊是通過網上發帖的形式組建起來的,並不是傳言說的九個認識的好友。郭音音隻是九位報名隊員中的一位。
第二,吳越並不是第一個在水裏失血性休克導致死亡的人。
此後不久,張鏡再次敲響了我家的門。這一次他穿著警服,英姿挺拔。
他喝著我泡的紅茶,聽我講聽來的信息。
正是傍晚,夕陽緩緩自窗邊落下,把整個房間映成耀眼的橘黃色。時間過得很緩慢。我不知道自己說的東西有沒有用,但是他沒有打斷我,胳膊肘壓著桌麵,十指交叉,安靜地聽我講完。最後他遞給我一張衛生紙擦眼淚,說:“我知道失去朋友不好受。抱歉,讓你去調查本該忘掉的事情。”
停了停,他又說:“林小姐,你的材料很有用。現在情報對等交換,我來說說我這邊的工作。”
張鏡調查了吳越的交際圈,發現他沒有敵人,沒有戀人,沒有欠債,沒有借錢。
“簡而言之,吳越是一張白紙。不管是遊泳隊內部還是外部,我想不出為什麼有人會想殺他。”他概括道,“根據你說的情況,他也和郭音音的死沒有任何關係——他的交際圈裏沒有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