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夢劃過記憶的碎片(三)
我的家,我的嫂子
我三歲那年,父母親在一次沉船事故中不幸喪生。哥哥與我相依為命。日子雖然過得艱辛,卻因了哥哥的關愛,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沒想到,十二歲那年,一場礦難又奪走了我唯一的親人,哥哥也撇下了我。那時候,嫂子剛剛嫁到我家。
沒過多久,就有人給嫂子說媒,對方是一個死了老婆的屠夫,家境不錯,人也結實。嫂子問了一句,“帶著康明行嗎?”那個穿紅戴綠的媒婆便再也沒有登門。此後,又有幾家相
繼來說媒,嫂子始終隻有一個要求,帶著康明可以,不然就不行。 嫂子是殷實人家的女兒,當初嫁給大哥時,遭到了家人的竭力反對,甚至要和她斷絕關係,可是嫂子仍然嫁了過來,她看重的是大哥的人品。 大哥去世後,嫂子沒少受娘家人的奚落,逼她早日改嫁,她那蠻橫的弟弟甚至揚言要燒了我們的房子。嫂子還是那句話,“改嫁可以,必須帶上康明。”盡管嫂子美麗賢慧,但誰家又願意她拖著個累贅嫁過去?她的家人氣得直跺腳,再也很少來往。 嫂子在一家毛巾廠上班,一個月才一百多塊,有時廠裏效益不好,還用積壓的劣質毛巾充作工資。那時,我正念初中,每個月至少得用三四十塊。嫂子從來不等我開口要錢,總是主動問我,“明明,沒錢用了吧?”一邊說一邊把錢往我衣袋裏塞,“省著點花,但該花的時候不能省,正長身體,多打點飯吃。” 我有一個專用筆記本,上麵記載著嫂子每次給我的錢,日期和數目都一清二楚。我想,等我長大掙錢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嫂子的養育之恩。 中考之前,我對嫂子說,“嫂子,我報考了中專,可以早一點出來工作。”嫂子一聽,憤怒地看著我,“你怎麼能這樣,你將來要考大學的。不行,得給我改過來。”第二天,嫂子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去找老師,硬是將誌願改了過來。 我順利地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嫂子得知消息,做了豐盛的晚餐慶賀,“明明,好好讀書,給嫂子爭口氣。”嫂子說得很輕鬆,我聽得很沉重。 第二天,嫂子是紅腫著眼睛回來的。我問她怎麼了?嫂子沙啞地說了聲,沒事兒,剛才讓沙子撞進眼睛裏了。說完趕緊去打水洗臉。第三天她弟弟過來嘲諷她我才知道,嫂子為了給我籌集學費,去向娘家借錢,被娘家人趕了出來。 看著嫂子還有些浮腫的眼睛,我說,“嫂子,我不念書了,現在文憑也不那麼重要,很多工廠對學曆沒什麼要求..”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嫂子一巴掌打了過來,“不讀也得讀,難道像你哥一樣去挖煤呀!”嫂子朝我大聲吼道。嫂子一直是個溫和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發火。 那段時間,嫂子總是回來很晚,每次回來都拎著一個大編織袋,疲憊不堪。我問她袋子裏裝的什麼,嫂子始終不給我看。有一天晚上到同學家取書,遠遠的看見路燈下蹲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麵前鋪著一塊白布,上麵擺滿了鞋襪、針頭線腦什麼的。是嫂子。 我沒有走過去“揭穿”嫂子。我遠遠的看著她時而躬著身和別人討價還價,時而把零碎的錢理了又理。昏暗的燈光下,嫂子的眼睛裏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十一點半,嫂子才提著編織袋回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臉疲憊,卻綻滿笑容。看見我坐在桌前溫書,走過來摸摸我的頭,“明明,餓了吧?嫂子做飯給你吃。”我背對著她點點頭,不讓她看見我眼裏盈滿的淚。 那天晚上,嫂子暈倒在了廚房裏。我聽見轟隆一聲之後衝進廚房,她側躺在地上,臉色蒼白。我趕緊將她背往醫院。 醫生說嫂子是因為營養不良引起貧血,加上勞累過度才導致暈厥。我要在醫院照顧她,被嫂子轟了出來,“快回家溫習功課,就要開學了,高一是很關鍵的一年。” 嫂子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臉色仍然蒼白。但她照常上班,晚上依然拎著那隻編織袋去擺地攤。我實在忍不住,跑過去一把將編織袋奪了下來。嫂子似乎知道我發現了她的秘密,微笑著對我說,“明明,還差一點,再掙些就夠了。”說完輕柔地從我手裏拿過編織袋,斜著肩膀走進夜色。 靠嫂子每晚幾塊幾毛地掙,是遠遠不夠支付學費的。嫂子向廠裏哀求著預支了三個月的工資,還是差一點,她又去血站賣血。嫂子本來就貧血,抽到300cc的時候,護士實在看不下去,才自作主張地拔了針頭。這些嫂子都不曾說,是後來那位護士——我同學的姐姐說的。
嫂子親自把我送到學校,辦理了入學手續,又到宿舍給我鋪床疊被,忙裏忙外。她走後,
有同學說,“你媽對你真好!”我心裏湧過一絲酸楚,“那不是我媽,是我嫂子。”同學們籲噓不已,有人竊語,“這麼老的嫂子?”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家離學校很遠,每個月我才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嫂子都會準備豐盛的飯菜招待我。臨走還做好多的菜,裝在透明的玻璃瓶裏,告訴我哪些要先吃,哪些可以後吃。每次都是看著客車走遠,嫂子才放下揮動的手。而每次回家,都發現嫂子又比上次蒼老了許多。 發現她頭上竟然有了白發時,我念高二。為了供我上學,嫂子不光在外麵擺地攤,還到紙箱廠聯係了糊紙盒的業務,收攤回來或者遇上雨天不能外出擺地攤,她就坐在燈下糊紙盒。糊一個紙盒四分錢,材料是紙箱廠提供的。那次回家,看見她在燈光下一絲不苟地糊著,我說,“嫂子,我來幫你糊吧!”嫂子抬起頭望了我一眼,額頭上的皺紋像冬天的老樹皮一樣,一褶一褶的。失去光澤的黑發間,赫然有幾根銀絲參差著,那麼醒目,像幾把尖刀,鋒利地插在我的心上。嫂子笑了笑,“不用了,你去溫書吧,明年就高三了,加緊衝刺,給我爭口氣。”我使勁地點頭,轉過身,眼淚像潮水一樣洶湧。嫂子,您才二十六歲啊! 想起嫂子剛嫁給大哥的時候,是那麼年輕,光滑的臉上白裏透紅,一頭烏黑的秀發挽起,就像電視裏、掛曆上的明星。我跑進屋裏,趴在桌上任憑自己的眼淚撲簌簌直落。哭完,我拚命地看書、解題,我告訴自己即使不為自己,也要為嫂子好好讀書。 我以全縣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嫂子買了很大的一卷鞭炮,長長的一溜鋪在地上,像條紅色的火龍。嫂子點燃一支香,遞給我,“明明,你去點鞭吧!”我接過香,就像接過嫂子所有的期盼和祝福。劈哩叭啦的鞭炮聲引來了四鄉八鄰的人們。 那天,嫂子的爹娘還有弟弟也來了,站在人群中。嫂子看見他們,走了過去,撲在她母親肩上,失聲痛哭。晚上,五個人圍著一張桌吃飯。她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說,“康明,你真該好好讀書。” 我挨個敬了嫂子的家人,真誠地感謝他們給了我一個好嫂子。最後敬的是嫂子,她站起身,笑著說,“明明,一家人,就不要跟我客氣了!” 大學裏的生活和學習比在高中輕鬆得多,每年我都以優異的成績獲得學校的助學金。而且,還有許多課餘時間去打工,半工半讀,基本不需要家裏的錢。嫂子卻仍然每個月寄錢給我,要我吃飽穿暖,注意身體。某一天我對著那個記載著嫂子每次給錢的筆記本時,突然恨起自己來。嫂子給予我的,豈是一個筆記本可以記載?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將筆記本撕得粉碎。 大三沒念完,我就被中關村的一家IT公司特招了。我將消息電告嫂子時,她激動不已,在電話那頭哽咽著,“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嫂子也不用為你操心了。康英也可以安息了。” 我突然迸出一句話來,“嫂子,等我畢業了,回來娶你!”嫂子聽完,在那邊撲哧笑出了聲,“明明,你說什麼混帳話呢!將來好好工作,爭取給嫂子討個北京弟媳。”我倔強地說,“不,我要娶你。”嫂子掛斷了電話。 終於畢業了,我拿著公司預付的薪水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裏時,嫂子已經備好了飯菜,隻等我回來。飯桌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看見我回來,嫂子說,“康明,快叫張大哥。嫂子以後就去跟他過了。”那個男人站起來,和我握手,一邊嘖嘖地說,“真不簡單,大學生呢!”我和他隻握了兩秒鍾,就跑到房間裏去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在心裏問,“嫂子,為什麼,為什麼不給我照顧你的機會?” 沒過多久,嫂子和那個姓張的男人就結了婚。我去了,喝了很多酒。嫂子也喝了不少,隱約聽見她對別人說,“看,這就是我弟弟康明,名牌學校的大學生呢!在北京工作。”言語之間充滿了自豪。
後來,因為工作繁忙,我不能時常回家,隻將每個月的工資大半寄給嫂子,可每次嫂子
都如數退回。她說,“明明,嫂子老都老了,又不花費什麼,倒是你,該攢點錢成家立業才對。”還時不時給我寄來家鄉的土特產,說,“明明,好好工作,早些成家立業,等嫂子老了的時候,就到你那裏去住些日子,也去看看首都北京,到時可別不認得老嫂子啊!” 我的眼淚就像洪水一樣泛濫開來,我親親的嫂子,弟弟怎麼可能忘記您?!
三個人走過的那段路
他倆都老了。 最近兩年,她很健忘,炒菜時會放雙份的鹽,泡好的花生米總是忘了吃;睡到半夜醒來,會重新穿好衣服,去各個房間裏檢查窗戶和燈有沒有關好;買菜時付了錢卻忘了拿菜。她還多疑,半夜起來,摸黑到爸的房間裏,幾聲叫不醒他,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直到爸被折騰醒了,她才放心地回房去睡。她有糖尿病,視力下降得很厲害,有時會趴到我的電腦屏幕上想看看我寫的字,隻能看到一團模糊,她便很生自己的氣。她總是突然感到憂慮:要是有一天你被哪個地方調走了,我們老了,不能跟你去,誰來照顧你? 他的脾氣還是那麼暴,媽熬的粥糊了鍋底,他一聞味兒就摔筷子。有時他故意挑刺,菜淡的時候說鹹,鹹的時候又嫌淡,非吼上幾嗓子才舒服。他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看過的電視情節第二天就忘了,代我去銀行取錢,光密碼就打電話問了三次。他好像越來越膽小,心口痛一下就很惶恐,平時精神很足卻忽然貪睡,也讓他感到不安。有一次他推著我去逛商場,在男裝櫃台看中一套淺灰色西服,換上後去照鏡子,他被鏡子裏那個一頭灰白頭發,臉上布滿皺紋的老頭嚇了一跳,轉身問我:“妞兒,爸爸已經這麼老了嗎?爸爸從前穿上這樣的衣服很帥呢。”然後就傷感地說:“不知道爸爸還能陪你多久..” 是的,他倆都老了。看著他們一天天走向衰老,是件殘酷而無奈的事情。我無法計算他們還能陪伴我的時間,隻覺得這樣的每一時每一分,都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二十多年來,我和他倆分開的時間屈指可數。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是夢想高飛的。聽不得她的粗聲大嗓,看不得她胡亂披件衣裳翹著一頭亂發的邋遢樣子。還有他,虛榮,愛吹牛,沒有個主心骨,脾氣那麼壞,動不動就和她吵架。家像是戰場,到處彌漫著硝煙的氣息。 那時候,我是夢想要逃離的。年年第一的好成績,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離開的機會。到縣城讀高中後,耳邊沒有了她的嘮叨和他的怒吼,忽然之間世界變得如此安穩靜好。我走在桂花飄香的校園裏,腳步都是愉悅飛揚的。 可是,僅僅兩年之後,我便被打回原形——讀高三那年,在過馬路時,我被一輛車給撞了。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聽著她在門外哭得肝腸寸斷,看著他蹲在我床邊一聲不響,我心裏充滿絕望。從此不再奢望離開,因為我的腿成了擺設,再不能給我行走離開的機會。上帝用這樣一種方式,再次將我擱置在他們中間,似乎是在考驗他們:這樣一個孩子,你們還要不要? 她還是那麼邋遢,大清早蓬頭垢麵出去為我買早餐。他脾氣還是那麼壞,那次一個新來的護士給我輸液,針頭連換了5個地方都沒找著血管,他便惱了,一把推開人家,拿著熱毛巾敷在我手上,回頭衝護士嚷:“瞧瞧把妞兒的手紮成啥樣了,你以為那是木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