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夢境死了。死在那個關了她十四年的仁壽宮。是她親手掛上去的白綾——這條白綾跟了她二十一年, 拿出來的時候已經泛了黃。
然後, 毅然決然地踢翻腳下的繡墩。
惴惴不安了二十一年, 於鄭夢境而言, 死不啻為是一個解脫。戰戰兢兢地過了這許多年, 終於得以安寧。
隻沒料到自己死後魂魄不散, 也沒有活著時所聽說的黑白無常來領人。睜開眼的鄭夢境發現四周隻有看不到自己的宮人們, 正一臉或真或假的悲戚,將她的屍體抬進棺材裏。
魂魄還是死的時候那般老態龍鍾,隻沒了蹣跚的步履。輕飄飄地, 宛如年輕時候的妖嬈姿態。
鄭夢境覺得有些新鮮,她亦步亦趨地跟著那些宮人出了仁壽宮。
踏出宮門那一刹,鄭夢境摸了摸有些發涼的臉, 手上有些水跡。抬頭去看, 天還飄著雪,卻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自己竟是哭了麼。
鄭夢境跟著發喪的隊伍一路出了紫禁城的大門, 望著眼前蕭索的景象, 深深吸了一口氣。
從十七歲入宮為妃, 鄭夢境再沒有親自走出過這個地方。沒想到死後竟還了她一個自由身。
去哪兒呢?回大興?別說父兄早已過世多年, 便是回鄉的路也已是不記得了。
鄭夢境正這麼恍惚想著的時候, 一道淒厲的哭聲從遠處傳來。
鄭夢境的身體不斷被人穿過, 這些人遮住了她焦急的視線。可這聲音卻聽得越來越分明。
“母妃!母妃!我的阿娘啊!”壽寧大長公主形容憔悴一身素縞,撲在棺材不讓宮人們走。兩鬢斑白的駙馬冉興讓不斷掩麵而泣,一邊又拉著壽寧, 手上卻不敢使勁。
鄭夢境慌忙衝到幾乎哭暈過去的壽寧身邊, 雙目含淚上下打量著。自打聽了梁盈女那老賊婆讒言後,她與壽寧便慪著氣不見麵。彼時隻當是母女賭氣,誰知風雲一變,再想見麵卻是不能夠了。
如今天人相隔,可到底終得一見,
鄭夢境伸出手去想觸碰壽寧,又不敢,都說鬼魂會壞人陽氣。隻虛虛地在女兒臉邊一遍遍地輕撫。
壽寧雙頰深陷,臉上兩個大大的黑圈,皮膚黑黃氣色很不好。寬大的孝服就像掛在她身上般,寒風吹過依稀顯出衣下的樣子,腰極細,腿同筷子一般,仿佛隻剩下了一身的骨頭。
鄭夢境鼓起勇氣,想去摸一摸壽寧那雙形同白骨般的手,卻直接穿了過去。她直愣愣地望著哭死過去的女兒,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事兒呢?上月看她托人送來的信就知道病得不輕,怎麼還頂著風出門,不好好在府裏將身子養好了可怎麼行。
壽寧絲毫不知自己與母親相顧垂淚,隻在心裏想著這些年鄭夢境的境遇,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壽寧的哭聲被咳嗽打斷,幾聲咳嗽之後,棺材上多了一灘血跡。她仿佛叫咳嗽帶走了全身的力氣,卻又怕人帶走了鄭夢境。壽寧再顧不上儀態,整個人都扒在棺材上。落在棺材上的眼淚堆積,而後順著棺身滑落,在紅漆的棺材上劃出一道水痕來,豔如血色。
冉興讓忍著悲痛,勸道:“殿下,咱們回府去吧。叫母妃見著了,必是要心疼你的。”
壽寧正欲說話,卻聽到了腳步聲。她抬頭去看,見是崇禎沉著臉朝自己走來。也不知是哪裏生出的力氣,壽寧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在崇禎跟前站定後緩了緩神,用盡所有的氣力,打了崇禎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