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輩子不會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四)(1 / 3)

第五章 這輩子不會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四)

爸爸再見

一大清早就被附近樓上一個小孩脆生生的哭腔吵醒:“爸爸早點回來,嗚嗚嗚。”好象是就要第一天去幼兒園了。他爸已經走到我這棟樓下麵,催促小孩快進屋準備免得遲到。他答

得也很有意思:“好,我早點回,你也早點回來哈——”就好象是跟平輩說話一樣,帶點開玩笑的語氣,應該是個還有童趣的年輕父親吧。 安靜了片刻,估計他爸爸已走出樓區了,孩子開始很大聲地喊:“爸爸再見,嗚嗚,爸——爸——再——見..”當然聽不到回應的,他還在喊,一共喊了四聲,就好象再也見不到他爸爸了。那樣的腔調,真讓人哭笑不得。 我忍不住好奇拉開窗簾,想看看是哪家的孩子,園子裏卻已歸於安靜了,隻有那喊聲一直在我心裏卻揮不去。越想揮去卻越是揪住我的心了.. 想起了自己在幼兒園等爸爸來接的記憶。很小很小的我,坐在小板凳上,望著鍾,說了中午十二點要來接我的。我很鎮定地數著鍾敲每一聲,敲完第十二聲,我“哇”就哭起來了,就好象已經是被騙了被丟棄了,也不曉得那個時候怎麼總是擔心被他們丟掉。是那麼模糊而又深刻的記憶。 小孩子的一分鍾好象比大人要長很多,那時候覺得盼過一個年會等很長很長,現在覺得時間飛快過了,我還什麼都沒準備好呢,就這麼樣長大了。 爸爸說我小時候一定要擰著他衣角走,常常把他紐扣扯掉,那個時候他很煩我,現在再想起來,小孩子可能就是如此。他現在有耐心了,但我卻也長大了。先是鬧著自己的房間門要上鎖,再就是爭執後摔門而去,離開家幾個小時、一整天、一年..終於成了獨立過日子的青年。這樣一個逐漸離開的過程,其中包含的感受,實不可為外人道也。 比較清楚的記憶是長大到中學時代才有了。那時候每早離家會和爸爸很幹脆的說再見,他說:“還要注意安全喃——”。 讀大學的時候,他每次都會送我到車站。我記得他說:“隻要還能走得動,我都會送你。你要記住,生病了就回來。”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失戀後想離家旅行散散心,那時真是傷心到連死的心都有了。早上我提著背包立在門口時,一慣說話簡練的爸爸說:“我本來有要事要出差,現在我不走,等你回來了我才走。”我知道,他和媽媽都在擔心我。那時,我的生命是因為想到他們才堅強了起來的。 讀研究生了,好象是越長大越有自己的主張了,好象是“翅膀硬了”底氣足了,有天終於和他吵到不可收拾的一步了。寄人籬下的感覺湧上心頭,於是悄悄地寫了簡曆請朋友幫忙找工作。等消息的那一個多月,我當他陌生人一樣一句話也沒和他說過。要走的前一個晚上,我才跟家裏說:已經買了機票了,隻要乘兩個小時,就到另外一個城市,離他們遠遠的。早上爸爸執意要開車送我,那天很大的霧,差點晚點,告別的時候什麼也來不及說,再加上還在賭氣,我隻是一扭頭:“我走了”。但匆忙中,我還是看清楚了他的眼神,做爸爸才會有的眼神.. 就這樣我越走越離他遠了。也好,爸爸說,太戀家的孩子找不到好工作。除去幼兒園時期哭鼻子的“丟臉”的記憶,我似乎越長大就離開得越灑脫。 不曉得我小時侯是否也曾和這個小孩一樣那麼傷心絕望地喊過:“爸爸再見”;很想跟他說:“沒關係的小朋友,很快你就會認識到,你的爸爸媽媽,他們是世上最舍不得離棄你的人,他們會守著你長大,直到你自己要離開說再見..”

鍘草.搗藥.踩箱籮

踩箱籮的女人站在踏板上,兩腳有節奏地踩動,木箱裏的籮子就會發出“咚、咚咚”的聲響。踩箱籮的人的身子隨著腳左右擺動,在“咚咚”的聲響中像在舞蹈,這是我幼年記憶中最美的舞蹈。 幼年時代,有幾種聲響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那就是鍘草聲、搗藥聲和踩箱籮聲。

我家喂著一頭大青驢,皮毛烏黑,膘肥體壯,用它拉耬耩地,拉磨推碾,還用它馱鹽到鹽店去賣。爹說,村裏的驢數它個大勁大,一次能馱200來斤鹽,一天走七八十裏路也累不垮。 驢壯,全靠喂得精細,喂得及時。每天傍晚,爹牽大青驢回家,把韁繩往驢槽邊一栓,娘已把飯菜端到了桌子上。吃完飯,爹娘就開始為驢鍘草料。 爹把牆角那口用了幾十年的老鍘刀提到屋門口,抱來幾捆穀草。娘端來一盞油燈,放到鍘刀邊的小凳上。爹執掌鍘刀把鍘草,娘負責往裏續穀草。鍘草需要力氣,續草需要技術。當爹兩手把刀抬高時,兩腳跟也隨之抬了起來。這時坐在地上的娘已把穀草理好,準確地往鍘刀下一續,續進去的長度不長不短,一指來長算合適,鍘刀起落,便會出現“刷、哢”的聲響。這一“刷”一“哢”是續草和鍘草密切配合的和諧音律。我曾對著鍾表數過,鍾表每“哢噠”一下,爹娘的鍘草聲也“刷哢”一下,不快不慢,節奏悅耳。 我有時端著油燈蹲在地上看,有時躺在炕上,在鍘草聲中進入夢鄉。鍘草聲是我家的“小夜曲”,它伴著我度過了美好的童年。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另一種動聽的、有節奏的聲響。大約七八歲時,娘病了。一天,爹讓我跟姐姐去8裏外的郭莊藥鋪抓藥。中藥鋪裏的老醫生須發雪白,他細心地稱好藥後,把幾塊個大的藥放進一個比搗蒜的臼子大好多的銅臼子裏,拿起銅藥錘,“丁丁當當”地搗起藥來。搗藥聲不像搗蒜聲,隻是音調的“通通”聲,而是時長進短的脆響。老醫生拿藥錘的右手腕,靈活地扭動著,有時還轉個圈,藥臼子便發出這樣有節奏的聲響:“當,當當丁,丁當當丁,當當丁。”我聽得入迷,耳朵盡量往藥臼子旁邊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老醫生搗藥的手腕。原來他搗幾下藥後,有意提起藥錘在藥臼邊上空敲一下,這才使本來單調的搗藥聲變得那麼豐富動聽。 以後,隻要家裏需要去抓中藥,我都搶著去,想多聽聽那動聽的搗藥聲。但有時藥裏沒有大塊的,老醫生就不再搗藥,我心裏就像少了點什麼,提不起精神來。 至於踩箱籮,知道的人可能不多。我們村有一家開了個“饃饃坊”,每天賣上百斤饃饃。磨麵粉需要兩頭大驢拉兩個大磨,籮麵不是用平常的圓形籮子,那樣太慢,也太累人。他們用的是箱籮,就是一個方形的木箱裏,有兩根平滑的木條,作籮床。上邊放上方形的大籮,籮壁上釘著一根傳杆從木箱的壁洞裏穿出來,連接在一根豎木柱上。木柱下方邊一塊尺把長的踏板,踏板下邊是半圓形。兩腳輪換踩動踏板,豎木柱就會左右擺動,帶動箱內籮子的連杆來回晃動。這是一個雖說笨重,但又有一定機械原理的籮麵機。踩箱籮的女人站在踏板上,兩腳有節奏地踩動,木箱裏的籮子就會發出“咚、咚咚”的聲響。踩箱籮的人的身子隨著腳左右擺動,在“咚咚”的聲響中像在舞蹈,這是我幼年記憶中最美的舞蹈。 我家離饃饃坊隻隔幾堵牆,我有時和小夥伴們去磨麵房看踩箱籮,有時爬在我家牆頭上聽那用腳踩出來的樂曲。 多少年過去了,這三種看似笨重或原始的勞作除了搗藥還能在藥店見到外,鍘草和踩箱籮再也見不到了。

窯貨嶺

當坑挖到齊腰深時,焦改方跪下大哭起來:“老總啊,可憐我吧,我還沒娶媳婦啊!”“三本”們笑了:“憑這熊樣,還真不像共產黨。”隨後把他放走了。

我家在村的南門外,正對著南山--回龍山。回龍山的腳下有一條光禿禿的山嶺,叫窯貨嶺。聽爹講,200多年前,我們村也出窯貨(瓷器),這條嶺上排滿了窯爐,村裏人便叫它窯貨嶺。嶺上原來林木繁茂,燒窯都光了。我小的時候,還能看見一孔舊窯。舊窯背依一麵山坡,窯頂和山坡一樣平,窯有兩人深,頂已塌,窯壁是紫紅色的,用手摳一下還很硬,

爹說是多年的窯火燒成這樣的。窯隻有一個門,是小拱門,爹說那是裝窯和出窯時的通道。我和小夥伴們曾經鑽到窯裏麵玩。 窯貨嶺也是爹小時候和夥伴們玩的地方,不過他們那時不像我玩得那麼輕鬆。每天到嶺上,肩上都背一個筐,或打豬草,或采樹葉。不裝滿筐子,是不敢玩的,怕回家挨揍。爹說,他們那時玩得更調皮,更有意思:他們往窯裏投石頭,看認投得準;從嶺上偷偷摘了人家樹上的柿子,抱捆幹棒子秸,躲在窯裏燒著吃。燒柿子的煙從窯裏冒出來,遠遠就能看見,樹主曾逮住過他們一回。有一天他和兩個小夥伴看到一個比他們大幾歲的男孩,領著一個女孩進了窯裏,便相互擠了擠眼睛,悄悄走到窯頂上,解開褲子,一齊向窯裏撒尿。撒完後,一邊大笑,一邊快步跑下山嶺。 在窯貨嶺上,還有一個當年為躲日本鬼子而挖的土洞。娘說,這個土洞還有不少故事呢。 1944年的一天,傳說日本鬼子快要進村了,男人們都跑進了山裏,我家幾個跑不動的女人和孩子躲進了洞裏。孩子的哭聲驚動了幾個提槍的人,他們把女人們趕出來,要她們回家為部隊做飯。聽他們說話娘才知道,這哪裏是日本鬼子,原來都是些“三本”(就是漢奸,因為當地讀“日本”為“二本”,所以稱為日本人幹事的叫“三本”),還是住的不遠的本地人。 “三本”到了我家,把娘養的雞都殺了,讓娘給他們煮。臨走時,看到圈裏有頭豬,又要趕著走。娘不慌不忙地對他們說: “老總啊,這豬還不肥,一身骨頭架子,沒多少肉。” 一個“三本”說:“不肥,也比雞大。” “豬骨頭硌壞了你們的牙,俺可擔待不起,等我養肥了,再給你們送去吧。” 那“三本”聽了,笑了,提著娘煮好的雞走了。 晚上,爹從山裏回來,說那裏也不安全,鄰居大侄子沒躲進洞裏,讓“三本”抓住了。問他叫啥,他回答說叫焦改方。一個“三本”說:“我們正要抓當共產黨的焦方改,看來就是你!”說著,命幾個“三本”挖坑活埋。當坑挖到齊腰深時,焦改方跪下大哭起來:“老總啊,可憐我吧,我還沒娶媳婦啊!”“三本”們笑了:“憑這熊樣,還真不像共產黨。”隨後把他放走了。 等我記事的時候,窯貨嶺上的地裏都種上了果樹,但過了幾年又都砍了。過幾年再種上,再砍,折騰了好幾遭,以致多年以後窯貨嶺依舊是光禿禿的山嶺。 1982年,村裏分責任田,家裏的地又恰巧分在了嶺上的舊窯旁。舊窯早已被填平,上邊生了一片荒草。爹利用空閑時間割去荒草,墾出一塊幾平方米的新地。他說,這塊新地一年能打十幾斤高梁呢。爹的兩個叔兄弟分的地和我家的地緊挨著,他們都在地裏種上了果樹。春天開花時,桃紅梨白,窯貨嶺像穿上了花衣裳。 近幾年,窯貨嶺上建起了一個私營采石場,采石的炮聲一天幾次在嶺上炸響。爹說,照這樣幹法,用不了幾年,他的責任田和舊窯上的那塊新地就會被炮聲翻個個兒,兄弟倆的果園也保不住。那時他們就隻好到村裏另劃分的土地上耕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