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想握住你的手(二)
我在寒風的陽光裏
天是愈來愈冷了,我又感冒了。倚在陽台的躺椅上,我在午後陽光灑下的滿目碎金中享受著難得的靜謐。
這靜謐的確是難得。這座城市已經被包裹著鋼筋水泥的閃亮、精致和華麗,滿街的鋼鐵甲殼蟲像善於繁殖的蟑螂在鋼鐵的懷抱中馳騁。每當想起這些,我就要懷念姥姥家的老房子:遠離喧囂的城區,固執地保留它原始的粗糙,後院出去有一條清澈見底、可以看見細沙間小蟹張牙舞爪的小河,有一顆垂下無數徐根的大榕樹,撩撥著我兒時的記憶。曾經不懂感傷,盡情放肆地歡笑,而今爺爺去世,姐姐哥哥們工作去了,老屋隻剩姥姥和舅舅嬸嬸們,似乎失去了記憶裏的氣息。我回憶著烤地瓜的香味,偶遇素靚山百合的驚喜,以及屋頂上每天攜帶著悠揚哨音準時回家的鴿子們,告訴自己,
曾經有過,便是可以感恩的了。那些帶著甜絲絲的笑臉的時光,總是溫存地在心裏沉澱,沉澱。如今仍能享受這短暫的靜謐,也便是可以感恩的了。 隔壁學琴的姐姐放了一首鋼琴曲,雖打破了這靜謐,卻也柔和的讓人不禁微笑,微笑這些可愛的音符彈跳與碎金上的活潑。仔細一聽,竟是霍洛維茨的《Sonata》。記得有人說,世界上真正能“玩”鋼琴的,便隻有老霍一人。是啊,孤身一人流亡異國70年,多少愁苦辛酸,多少疼痛鬱恨,竟都可以讓他當成解脫蘇聯教條音樂教育束縛的機會,竟都可以化成這般的釋然與豁達,這般的活潑與輕盈!感慨之際,猜想著他一定有顆懂得感謝生活的心。不管是偶然的幸運還是多少辛酸和痛苦,都可以融入他指間的樂符,與他歐洲人特有的高鼻梁、大鼻孔和一臉的無表情相映成趣。還有莫紮特,生活的艱辛和無奈,使他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卻從未放鬆對音樂一貫的堅持,他的音樂竟也是那般純真無邪。靠的是什麼?也許就是做音樂時,他們能想到的都是生活的美好,能做到的,都是感恩。 不僅吟起了蘇東坡那句“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吟起了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些豁達、釋然,都應來自感恩吧,否則曆史給予他們的不公那麼多,誰何以堪? 是誰在喊我?噢,母親。原來我睡著了。天已將黑。母親送來一碗菜葉、碎肉沫熬成的菜粥,熱騰騰的,吃下去出了一身汗,病也好多了。感冒的藥從泰諾到快克,唯一不變的藥方便是這碗熬進了母親殷切的心的粥。而這“熬”字,又豈是當今時代的泡麵奶粉一衝一泡可以堪的?母親麵帶微笑地望著我吃粥的模樣,晚霞將她的臉和背都染紅了。又想起自己是在陽光中睡著的,便覺得很幸福。 我想,這就是感恩吧。
一路為你而歌
我用眼角盯著這隻手。我熟悉它厚而寬的手掌和粗硬的手指,它們曾修好過家裏各種出故障的大小東西,甚至,在媽媽出差的日子裏,為我補過襪子,前天,就是這隻手,舉起來,打了我,再有二十天就滿二十一歲的我。 下了汽車,上了火車,這隻手安頓好我的行李,下車去了。獨自麵對母親的時候,我漠然的表情土崩瓦解,淚水一湧如潮,天地間有一種出奇的靜,把我們和喧囂的人群遠遠地隔了開來。 他們倆站在站台上,父親裝出強硬,內心卻在午後陽光下刺眼地背叛表情,我無聲地流淚,但淚卻不是悔過的淚。我和父親太相像了(所以才有這樣的災難),我們都不是真的心硬如鐵,然而兩隻鋼鐵內殼的熱水瓶卻真會這樣對視著屹立一輩子,肚子裏的沸水無法移動凝固的距離。 地麵移動起來了,樹唰唰地退後。我的淚眼裏有它最後的潦草輪廓——這座居住了二十一年的城市,依然肮髒依然親切,我從此是一個沒家的孩子。 "斷哪一頭,你自己決定!"父親的語聲和車輪鋒利的"嚓嚓"聲交織在一起,頃刻間切碎了許多東西。親情與愛情,當真是女兒在二十一歲時所必做的"魚"與"熊掌"的抉擇麼?
八歲生日父親送我美麗神奇的八音盒,十八歲一本《三毛全集》,二十歲有帶鎖的日記,到了二十一歲臨來之時,我預先收到的,卻是殘缺.. 我剛剛用沉默表示接受父親的判決。不再交換意見,不再通信和通電話。遷出戶口,畢業後搬出家是這樣嗎,父親?假期回家還像這次一樣拆掉電話線鎖住我隔斷我與外界的聯係嗎,父親?不必要重複了,這些話聽一遍就保證不會忘掉。再有兩小時就要上火車了,父親,無言裏我願您保重。這一走我不願回來,再也不會有我喜歡而您不喜歡的聲音和麵孔來擾您清靜了。遠行的女兒,惟有日日在淚中為您默禱平安。 我並沒有怨恨父親動手打我,那一小塊淡淡的烏青不幾日就會消褪的;何況,小時挨打改了不少毛病,大起來了,難道因為父親震怒下的一巴掌就記了仇麼?然而,鑰匙在門鎖裏的轉動的聲音卻長久地激怒著我。我感到屈辱。在那耀武揚威地鎖起的鐵門之內,我成了一隻野獸。那可憎的吱嘎聲裏,我咬著嘴唇暗想我已完成了自己同這座城市之間彼此的棄絕,兒時老人們的預言終於就要應驗——筷子拿得遠的孩子留不在娘身邊!是的,我這就走了,曾經成長於斯的家和十九歲以來一心向往能擁有的未來的家都已在身後,從此我沒有了"回"這個溫暖的字眼兒。沒有了導引返航的方向,從此我不再是一隻振翼歸巢的候鳥!我知道一路相遇的蝸牛將炫耀它的富有。 在上一個深夜,我把全身鋪展在自己窄窄的床上,這是一個晴朗的夜,雨後的天宛如我仍有殘痕的臉,星星的眼似乎也浮腫著,不怎麼亮。這是在家的最後一夜了,我那咫尺而又天涯的深愛的人啊,我回來了反而隔絕了你的消息,我就要走了卻無法真切地看到你!我們沒有生生世世言語的契約,然而欲說未說的話我們的心都已聽得懂。我知道你希望得到雙方家長的認可和祝福。我知道你在努力,在默默地為我們的未來而奮鬥著,雖然你不表白,不許諾。然而,我們的努力會帶給我們往後相攜的漫漫長路麼?我無法割舍任何一方,我不敢問前路如何! 蜷起身子,閉上雙眼,在那盞伴我多年的台燈下,我把臉貼在枕頭上,給我久別的人唱歌:"你知道嗎,愛你太不容易,還需要太多勇氣..是天意吧,讓我愛上你..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願意,痛一點也願意,就算隻能在夢裏擁抱你.."不知不覺中,淚又落滿了臉。 列車踉蹌著..昏昏與醒醒交迭..清晨,我終於提著父親親手為我打好的行囊,又一次走進北京的雨裏。雨中的校園還沒有睜開睡眼。積水處弄濕了褲腳。宿舍的燈剛亮。雪亮的燈下,同室三年的熟悉的臉顯得遙遠而陌生。我突然有暈眩虛脫的感覺。我又來了,北京,我也還是要走,不知道去哪裏。為什麼我竟沒有學會任何一種方言土語呢?冰涼的普通話疏遠了各種普通而混雜的氣息,使我始終無法在一處找到穩妥的感覺。淳古的奏音裏,我是永遠無法諧和的異調。沒有相融——永遠都是鑲嵌,或是楔入,像整齊的牙齒間一絲惹人生厭的肉屑。——也許,前生是沒著著落的風絮吧。 然而,真是這樣子,就從此離家了麼? 每一個負氣離家的孩子,總企圖留下父母給的一切,發誓自己掙錢來買給自己,不再仰人鼻息——卻忘了自己正是父母所賜。 我不是哪吒,一怒割還肉身,而後自有神仙來度他飄然出世;我也不是石裏進出的精靈,天父地母餐風飲露五百載..我隻是一對平凡父母膝下一個平凡女子,每刻,我感到根的牽絆。那是臨行前父親默然為我理好的行囊,那是站台上遙遙相對的母親的淚眼,那是心靈深處最敏感易痛的一根神經,可能有的孩子曾麻木過(比如說我),卻不會有任何人麻木一生而渾然未覺! 在北京,某個靜夜裏,腦中葛地升起一幅畫麵:一個老而贏弱的更夫微閉著眼,執著梆,在破蔽的青磚古道:"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沙啞蒼 ?
的聲音裏,有一股特別的滋味泛出來,讓人不由想起一隻正在撫過心房的溫暖粗糙的手,
那樣一種切切關愛,那樣一番殷殷焦灼!——有一刻霍然驚覺:那竟是父母一生兢兢業業的守望!為了一聲告誡,不惜啞了嗓子,艱難了步履,不惜在每個溫溫長夜睜眼巡視,替我警醒,隻恐一顆小小的盲目火種,燒毀了女兒初長成的鮮嫩胞衣!那一刻,一切替自己所作的辯白突然無從出口。 他自千裏外的家鄉寄信來了,要我冷靜理智,要我體諒父母,不許耍性子辭家不回。他能如此,我又怎會不肯呢。隻是恐怕一次次爭執過後,父親的心已如剪得太深的指甲,已無法原諒我了吧? 長久地猶豫著,我一直沒有給家裏去電話。父親的電話卻來了。在宿舍樓下的傳達室,透過嘈雜的重圍,有一個遙遠而熟悉的聲音,囑我注意身體,多吃瓜果;頓了頓,又說:"以前許多地方,太委屈你了。"我聽不真切那邊父親的嗓音是否有一點異樣,而這一點點不真切越發地揪心。鼻子一酸又強壓住,恍惚中不知自己答了些什麼。掛了電話怔怔往回走,一次和母親的對答不經意地撞上心頭——那時我理直氣壯地說:"媽媽!我長大了!可以自己決定一切事情了!"母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溫和地說:"孩子,還沒有,等媽媽不在了,你才長大了,而且,不長大也不行啊!" 淚終於還是流了下來。
悠悠鄉愁(組詩)
娘 在你的血泊裏 漂泊著我 最初的聲音 包括乳汁在內的眾多物質 (據說乳汁晾幹即成血色) 使我受益至今 想象你飽滿的乳房 擔滿我最初希望 漂泊他鄉 我站在每一個傷口處 總愛向家遙望 娘, 你便在我的稿紙之上 溢滿淚水 鄉愁 吳海華 突然 一群麻雀飛起 無數箭頭穿透我心 場院呀,場院 故鄉打穀場院 我以為早忘了
這時,才知道 我的鄉愁原來就是那 石滾 在故鄉的土地上 轉嗬,轉.. 贈天雪 倘若從前的日子能夠複燃 我寧願 將一生的愁 附著在你的耳畔 雪來了 你說 隻要一條失去水氣的木杖 撐得住心髒的熱量 隨雪而舞的假腿 剝落一地層層的從前的日子 激動的血液歌唱不已 每一個音符 都是一隻幻想的白鴿 輕輕地掠過 形容憔悴筆尖 在千年的燦爛裏 有人掬起一捧癡淚 一把辛酸.. 沉默的故園 在沉默的鄉音中 得以慰藉 故鄉 你是怎樣地使我出走 而又終生難以背離 近鄉情怯啊 未見您時我已淚蓄雙眼 看到母親手搭涼棚 佇立在季節的中間 青春的脊背 滿載著沉沉的歲月 一雙寬大的手掌 將所有的磨難 撫成一方平整的菜畦 手握泥土 母親部在陽光下 麵容像太陽一樣神聖 為什麼在月華如水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