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寂寞的秋天(二)
這是我的花朵
我不老,但他們還是習慣稱呼我為太公,這樣的尊稱已經陪伴我很多年了,如果不是刻意的去想起,甚至連我自己都差點忘記了我的名字:薑樹。 隊裏的女選手說我是一個落入凡間的王子,男選手則說我是從地獄潛入塵世的魔,是的,我是王子,也是魔,我是用優美的旋轉贏得掌聲與觀眾的王子,也是,在滑冰場上如癡如狂的魔。 我用冰刀走路已經有二十年的時間了。 原本,我叫江樹。
父親姓江,母親姓薑,當年,他們是市隊的伉儷花,多次參加省級、國家級比賽,前程一片大好。隻因,父親的變心,這一切,全都化為泡影了。母親在氣憤之餘,以紅杏出牆來
報複父親,最後,兩敗俱傷。母親絕望了,她說,隻要能和父親在一起,死也甘願。於是,兩天後的晚報,出現了這樣一則消息:我市兩名優秀的雙人滑運動員於昨日淩晨在家中自殺殉情,這是我市滑冰隊的損失。其實,隻有我自己才知道他們兩個人是怎麼死的。我恨拋棄男人的女人,我更恨勾引女人的男人。那年,我6歲。新任的隊長菊,見我無依無靠,便帶我進了市滑冰隊。從此,我改名叫薑樹。 我的女朋友有個很詩意的名字:蝶。她也同樣是我的女伴,她就如蝶那般,在冰場之中縱橫穿梭,自在飛翔。她是美麗的,可那種美讓人覺得不真實。冰場上的她越是瀟灑越是自如,我越是感覺不安全。美麗的人都是不安全的,就如,我的父親母親。 我算是隊裏資曆較老的運動員了,不僅是因為我有著十六年豐富的比賽經驗,而且,我獲得的各種獎項,是有些老隊員努力一輩子也不可能得到的。蝶,她是我的搭檔,更是我的崇拜者。菊隊長說,樹和蝶,是她這輩子見過的第二對最具潛質的選手。我問她,那麼第一對呢?她歎氣,不語。 夜裏,我緊緊的擁著蝶,就好象擔心要失去她一樣,緊得,直至兩人都無法呼吸。 我說:“我們結婚吧。” 蝶沉默片刻才說話:“樹,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會怎麼辦?” 我笑笑:“你不會的。” 沒有燈光,隻有微弱的星,映上她的臉,她的手指在我胸前涼涼地劃著圈,聲音嫵媚且堅定:“假如呢?” 點了隻煙,吸上兩口,放在手心,我用雙手使勁的揉搓。黑暗中,唯一的亮,碎了。 我說:“你一定也看過泰戈爾的《飛鳥集》吧。那裏麵有句詩說得真好:燃燒著的木塊,熊熊地生出火光,叫道,這是我的花朵,這是我的死亡。所以,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你不能離開我,也不可以離開我。懂嗎?” 胳膊牢牢地桎梏了蝶的肩,她的身體在我懷裏輕微地顫栗。我的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一句話:既然得不到,那就毀了吧。 新一輪的省級循環賽又開始了,省裏的這些城市都是賽場,我們所在的城市是最後一場。我和蝶摘奪了每一個城市的金牌,我們所到之處,喝彩經久不息,觀眾席內的女生向冰場拋著無數的毛絨玩具,聲嘶力竭的大喊:“太公太公你最紅,太公太公你最紅。”我拉著蝶,不斷地翩翩行禮。這俗氣的叫好聲卻讓我十分受用,似乎,我生來就是為了滑冰為了比賽而活。 在領獎台上,接過裁判的鮮花,對著滿場的觀眾,我興奮的宣布:“觀眾們,隊友們,省裏的這些比賽,我和蝶的表現大家有目共睹,我們幾乎包攬了所有的金牌。明天,我們將回到市裏比賽,但金牌,我們也是誌在必得。所以,在這大好的日子裏,我要告訴大家一件事,那就是,我要向蝶求婚。”在蝶的目瞪口呆中,我單膝跪在她麵前牽起她的手:“蝶,嫁給我,我發誓我會好好的照顧你。明天賽完最後一場,我們就去登記。蝶,嫁給我吧。”全場的人都呼聲一片,我更是驕傲地注視著蝶,隻等她的回答。等待回音的時間真是漫長,全場的熱情逐漸減退,她方才吐出一個詞:“對不起。”隨即掙脫我的手,逃也似的跑出冰場,不見影蹤。我被遺留在了原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不堪一擊。我跪在那裏,轟然倒塌,天崩地裂的感覺,生生地砸在我的心裏。有人來攙我,我無動於衷;有人來安慰我,我充耳不聞;還有人來圍觀,我依舊視而不見。蝶,你怎能如此對我! 刺骨的寒凍醒了我,整個滑冰場已然黑漆漆一片,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外麵的天也早就布上了繁星。我不停的走,不停的走,不知走到哪裏才是盡頭。腦袋昏昏沉沉,拳頭隨手撞向牆壁,鮮血直流。我不能倒下,不能,明天還要進行最後一場比賽,我一定要贏,一定。
回到賓館,隊長和隊員們在門口焦急的等待著,見我回來了,全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慰問,菊隊長平靜的說:“回來就好。明天的比賽..”我打斷了她:“明天的比賽我會全力以赴,隊長放心。” 我急急的撞開蝶的房門,抓著她的頭發,紅著眼睛狂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蝶倔強地看我:“我喜歡上了別人,我們還是分手吧。你知道嗎?你的愛太專製、太霸道,壓得我透不過氣。我累了,想要自由的呼吸,想要新的生活。” 猛地甩開她,我轉身離去。那句話強烈地衝擊著我的大腦:既然得不到,那就毀了吧。 市裏的賽場上,我和蝶還是一對人人稱羨的好搭檔。笑對觀眾,沒人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貌合神離,我們循規蹈矩的完成一個又一個的動作:燕式旋轉、螺旋線、後結環一周跳、阿克塞爾跳躍..還有最後一個動作,我們的演出就結束了。最後一個動作是,三周拋跳。 我把蝶的身體高舉,狠狠地拋了出去,她沉重的摔在了冰地上。全場嘩然。 比賽還沒結束,蝶就被送進了醫院,緊急搶救。這次的冠軍,當然不會是我,而是多年來一直屈居於我之下的浩。他是菊隊長的兒子。 我被關進了拘留所。 來看我的,居然是浩。我沒想到會是他。 隔著鐵窗,他說:“太公,謝謝你把冠軍拱手讓給了我,這是我學會滑冰以來,第一個冠軍。也是唯一的一個冠軍。以後,我都不會再有了。蝶的身上多處骨折,還在昏迷當中,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單。可我不信。她會好的,不管花多少錢,我一定要讓她好起來。” 我淡淡的說了句:“原來,是你。” 浩笑了笑:“是我。蝶喜歡的,一直都是我。隻不過,是你把她從我身邊搶走的。別忘了,十六年前,她是我的女伴。我媽媽之所以拆開了我們,那是因為,她有愧於你。” 真相終於大白了,其實,我才是那個最無恥最肮髒的人。 母親生性偏執,父親忍受不了母親古怪的個性,時常向菊訴苦,菊是父親的同學,安慰父親是情理之中,漸漸地,二人越走越近。母親醋意大發,搶走了菊的丈夫。父親決意不再忍讓,要同母親離婚。母親邀請父親在離婚的前晚共進最後一餐,善良的父親同意赴宴。薑樹在飯菜裏摻了鼠藥,父親在至死都不知道害死他的,竟然是他6歲的親生兒子。父親死後,菊成為新隊長,她撫養了樹,但她內心的陰影無法抹去,她暗暗下決心,要把一切最好的,都給薑樹,甚至是,她兒子最心儀的女伴。 浩說:“我要離開市隊了,我和媽媽帶著蝶去國外治病,就算她這輩子都醒不了,我也要陪在她身邊照顧她。還有,江樹,我叫的,是江水的江,我媽媽讓我告訴你,你父親和母親曾經是非常非常相愛的。他們把愛,延續在了你的身上。因為你的名字,還有另一個含義,落月搖情滿江樹。” 我終究會在監獄裏度過下半生。陪伴我的,隻剩那殘缺不全的愛。這是我的花朵,這是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