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相(一)
牆裙
有些東西,在我們一生下來並不就是和我們有緣的。像床,對於我來說。 小時候,在我的想象當中,床是和幸福聯係在一起的。而床離我又是遙遠的。那時,我覺得床就是幸福家庭的一部分。可是,我又想床肯定是與弓水街人是沒有關係的,弓水街人是不用床的。想一想,弓水街的氣候,冬天冷得人的耳朵都可以被凍掉,誰都知道床還是沒有炕睡著暖和——即使使用電熱毯,但是那麼高的電費,如果每天晚上都用電熱毯的話那真是一種很奢侈的行為。而炕則是我們生活中最熟悉不過的一部分。那時,我總覺得炕很土——它確實就是用土作的——想象一下,與炕相反的床,幹淨的床單,舒適的緞被,床頭櫃上溫馨的燈光,床上方清雅的牆裙,這是我在鄰居家的電視上看到的情景,這也是我對床的想象。床離我仿佛是一個很遙遠的概念,與床有關的生活離我就更加的遙遠了。 不知睡床的人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因為,像弓水街上許許多多的夥伴們一樣,我的童年是在炕上度過的。像許多人家一樣,我們睡的是炕。 炕是我們屋子裏的一個組成部分。 說起炕,就先需要說一下“盤炕”。“盤炕”是弓水街人的叫法,就是在屋子裏做一個炕。 炕盤起來很麻煩。首先需要的東西是泥坯。常常是麥收過後,許多人會在碾過麥的場裏用一個約一平方米大小的正方形的木模子拓盤炕時用的泥坯。那時經常能看到一排排表麵被抹得十分光滑的泥坯有序地躺在場裏。做這種泥坯前先要在地上灑一層草木灰,這樣泥坯不會粘在地上,到時候幹了容易揭起來。 等這些約有一個指關節後的泥坯幹了後,人們就用架子車拉回家存放起來等著盤炕的時候用。那些在夏日炎炎的烈日下辛辛苦苦拓出來的四四方方的泥坯對許多人來說是他們家庭的財富的一部分。
炕,有在新蓋的房子裏盤的,也有因為原來的炕塌了,另外盤的。有自己盤的,也有請別人盤的。盤炕是一門技術。檢驗一個人盤炕的技術高低的標準在於他盤出來的炕熱不熱。而這裏麵的技術在於炕麵平不平,不平的炕麵是很容易塌掉的。炕洞裏麵要填土,這樣能夠少燒柴而且保溫。炕麵被抹得差不多時,就要把炕趕緊燒起來,讓炕趕緊幹起來。然後趁著炕麵還沒有完全幹起來,在炕麵上搭上木板進一步抹平。接著又燒,讓炕幹得更快一些。這時炕麵上放上麥莢,讓麥莢吸炕散出來的水氣。這時的麥莢是擦炕的臉上出汗時的毛巾。剛盤好的炕要連著燒,是為了讓炕幹得快一點,幹得紮一點——就是完全幹了的意思。沒有幹
紮的炕人不能睡,對人身體不好。 炕幹紮了,就可以睡人了。可以睡人了,人與炕有關的生活也就開始了。 炕上要鋪席,無論是剛從街上買回來的一張和炕大小相當的用鵝黃的葦蔑編織的新席,還是已經用過的被燒了一個黑色的大窟窿或者已經破成一片一片的爛席,被用來鋪在了新盤的炕上。席上再鋪上同樣嶄新或者破舊不堪的褥子,單子,這樣就可以睡人了。當然,也有隻鋪上幾張爛席片,沒有褥子,單子,晚上隻蓋一張又黑又髒的破被子的人家的。弓水街上的人說這是過著“溜精席”的日子,用來言其家庭生活交拮之至。“溜精席”的日子許多人家都過過,那時大家誰也不笑話誰。不過後來,許多人已經過上了不再“溜精席”的生活,而有的人還在過。 席下常常壓著女人們用報紙或者舊書剪成的鞋樣,褥子下壓著用漿糊粘好的鞋麵。有時一毛兩毛,一塊兩塊的零花錢也常常被放在席下。時間長了,當一些東西找不到了,女人們常常會提醒:揭開席看一下,可能就壓在席下麵。揭開席以後不見的東西果然找到了。許多人大概都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常常會將錢呀,各種票據呀,信呀什麼的,順手壓在席底下或褥子底下,小偷好像已經諳熟了人們的這種習慣,進屋後會首先掀起屋子裏炕上的席呀被褥呀,去看是否藏有錢呀什麼的,而那些馬大哈們常常讓他們並沒有感到特別的失望。 唉——。 在屋子裏麵,炕要麼占據了屋子的一角,要麼占據了屋子的整個一側,從來沒有人將炕盤在屋子中間或者靠牆的中間——炕有自己的個性,盤炕的人必須順著它。家裏孩子多的人家,常常盤的是有兩個炕洞門的四五筒大炕,晚上兩個炕洞都燒起來。炕的一邊總是靠著窗,這樣太陽出來了可以取暖,也可以采光,還可以利用窗台放東西。炕的正前方或者和一個側麵如果裸露著,這樣天長日久就會被煙熏火燎得煙跡斑斑。女人們常常用報紙將炕的這兩麵糊起來。但時間長了,報紙也常常被不小心劃爛或被小孩塗畫撕扯掉,掉下來的報紙好像風中飄搖的蠟燭,夾雜著麥莢絲的泥牆又露出來了。一幅破敗的樣子。 弓水街人燒炕用的有麥莢和煤塊兩種。莊稼人差不多都用麥莢,它是碾過場後留下來主要用於燒炕的。而像醫院,糧站,學校,稅務局等公家單位裏的職工幹部燒炕都用煤。弓水街離煤礦很近,買煤很容易,也很方便。可是沒有人賣麥莢,那是留著自己家用的。一般不賣。 有一年去西府,發現那兒的人們也燒炕,但是那兒的炕洞口在屋子的外麵。覺得這一點和弓水街上的人不同,弓水街人盤的炕的洞口都在房子裏麵。那時心裏想,西府人的這點創造,確實可以讓屋子裏因為不提進來像煤呀,麥莢呀這些東西而更幹淨,燒炕的時候屋子裏顯得也不邋遢。可是冬天的話,天下著大雪,站在房子外麵燒炕,也挺冷的吧!或者也許西府的冬天不像弓水街的冬天那麼寒冷吧!十裏不同俗吧! 夏天的炕是幾乎不燒的,天氣晴好的時候,中午將炕上的被褥拿出去在太陽底下曬一曬就好了。晚上躺在白天有過太陽留下的味道裏睡覺,涼下來的夜讓人覺得好不愜意。隻有下雨天,在炕洞裏放上一把柴點燃,隻要人睡著感到不潮就行。冬天的弓水街要麼寒風凜冽,要麼冰天雪地,即使有陽光的日子,也是寒陽一片。這時節弓水街人早上起來後,都會早早地將炕燒熱。不像夏天炕上所有的被子都折疊起來,這時白天炕上總是暖著一個被子,人感覺冷了就可以上炕去暖一會兒。冬天裏的弓水街真的很冷呀!弓水街的人很熱情,如果有親戚鄰居來了,主人會熱情地招呼道:“地下冷,上炕去坐著。”這是弓水街人的淳樸,也是弓水街人的禮儀。 冬天裏,當你在弓水街的每一戶人家裏聽到了這樣熱情的招呼,再冷的天你也不覺得。 弓水街上差不多每一個人的生命的一半都是和炕聯係起來的。炕是弓水街人的一部分,與炕有關的故事就很多。
母親說,在我一兩歲左右的時候,有一次因為炕燒得太熱,胖墩墩的小屁股被燒爛了,
她一時著急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去告訴我的祖母。還是我的祖母有經驗,她就趕緊用麥麵燒涼的漿糊貼在我那燙傷的地方,令母親高興的是居然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常常在晚上睡覺前會在一張瓦上放上幾塊切開的饃片,然後放進炕洞裏,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從炕洞裏取出來的是金黃酥脆的饅頭片,那是我早上去學校時帶的美味佳肴,我的許多同學們也和我一樣,那時我們早餐還沒有吃過牛奶麵包什麼的。 冬季第二天蒸饃前,前一天晚上母親常常將和好的麵盆蓋好捂在炕角的被子下。麵盆和人一樣在炕上休息上一晚上,到第二天早上,麵就發酵了,噗哧撲哧,常常像燒開的水一樣,前一天晚上隻有半麵盆的麵這時將蓋在它上麵的盤子頂起來,逸出來,有時連被子上也沾滿了麵團。好在這樣的情況很少見,這是因為炕燒得太熱的緣故。弓水街人冬季常常這樣發酵麵。 在弓水街上,如果有人家遇到婚喪嫁娶,小孩吃滿月或者蓋房這樣的事,女人們常常把放著黃豆的盆子像發酵麵一樣放在炕角用被子蓋起來。那時,街上還沒有像現在一樣專門賣豆芽的人。慢慢地,一天,兩天,黃豆就發芽了,長出了一根根瑩潤的長長的勾連在一起的豆芽。那些豆芽都是招待親朋好友的美味佳肴。而揀豆芽這樣的活計都留給了年邁的老奶奶們。她們年紀大了,已經不能像年輕人一樣跑前跑後了,請她們幫著揀豆芽,這是一個不太累的細活,這樣她們就可以坐在炕上。這是弓水街人對老奶奶們表達的一種關切。 炕有自己的性格,她給人們帶來溫暖,可是有時當她發起火來什麼也不顧了,把席,褥子,被子什麼的燒出一個大大的黑窟窿或者就已經再也鋪蓋不成了。燒完炕以後,時間還早,許多人就到鄰居家看電視或者串門去了,結果回來以後發現整個屋子裏烏煙瘴氣,幸好並沒有釀成大的火災。這些都是一種酸楚的記憶。生活是度的藝術。 這些都是早年與炕有關的記憶。 這些年,弓水街上的人依然還在睡炕。但現在的炕與過去的炕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了。現在,人們已經在碾場後不用再去在場裏拓盤炕用的泥坯了。弓水街上的預製場裏專門有賣比蓋房用的樓板薄一些的水泥板,專門用來供人們盤炕的,用這樣的水泥板盤的炕容易吸熱,而且不易塌掉——小孩即使再怎樣在這些水泥板盤的炕上跳來跳去,大人也不會擔心炕被跳塌的,二十年前大人斥責在炕上跳上跳下的小孩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而且,炕沿,炕的側麵都用清新整潔的瓷板磚貼起來了,人們在二十年前用水泥將炕沿簡單地抹一下,用報紙將側麵糊起來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炕上鋪的,蓋的早已是毛毯,太空被什麼的了。弓水街上再沒有“溜精席”的人家了。人們已經不用鋪席了,而是鋪上了毛氈。毛毯,緞被,太空被已經成了炕上的一部分。炕的感覺,看起來就跟二十年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床的感覺一樣:清新,舒適。弓水街上,逢集的時候再也見不到賣席的人了,在三水縣聽說編席的工藝已經成了一項瀕臨失傳的技術。 弓水街的生活在悄悄的發生著變化,就像每逢農曆二五八日弓水街上擺出的各種各樣以前你從沒有見過的商品一樣。當你不生活在弓水街上以後,這種變化會讓你更加的驚奇。 現在弓水街每一家人都有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舒適宜人的床,但炕卻始終還留著。弓水街上的炕變得越來越漂亮了。睡床的人越來越多了,可是在寒冷的冬天,許許多多的人還是喜歡白天坐在炕上,晚上睡在炕上。因為炕更有家的感覺。炕是用火溫暖著的家。 我的童年是與炕聯係在一起的。但與床卻也有過一份不解的情緣。在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人從四川拉了一批竹床在弓水街的集市上來賣,有單人床,也有雙人床。我的父親也許想到夏季在院子裏乘涼的方便吧,也從街上買了一張單人床回來。那一天,放學回來後,當我看到了放在院子裏的單人床時,那種感覺大概就是後來知道的心理學上講的“高峰體驗”這一術語所描述的感覺吧!那時,我覺得再也沒有什麼人生奢望了,我已經很滿足了。那一天晚上,我就睡在了那張床上。這是我的生命中第一次睡床。 睡在這樣的一張床上,每一天晚上作的夢仿佛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