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雁塔情愫(四)(1 / 3)

第九章 雁塔情愫(四)

號樓的往事

時間是一種令人敬畏的東西,遙想遝然已逝的過去,瞑望遙不可及的未來,時間以其強大的理性使一切有生命感的生靈感受著宇宙的遼闊和自我之渺茫。 我是洋溢著少年人特有的理想主義氣息跨入民院的,現實與我的想象拉開了差距:雖然"大學者,非謂大樓之謂也,大師之謂也",但我還是期待那令人仰視的圖書館,綠草如茵的足球場,寬敞明亮的宿舍,以及身穿各族服飾的漂亮女生。從那一刻起,我便隱約覺得有些不妙,第一次感受到了我身上由來已久的烏托邦情結準會與現實產生碰撞。 8號樓的樓道又黑又長,多年以後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剛到這裏眼前一黑的情景。因而我更喜歡夜晚,討厭白天,那讓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注意!267號房間,三個犯人一切正常。"您瞧,人家隻有三個人!而我們則有8個弟兄,每當夜幕降臨臥談會開始的時候,四個人怒視床板,四個人怒視樓板。我剛到8號樓時被分配到一層東側的一個宿舍,據說該宿舍以麵對廁所臭氣熏天而著名。更令人膽戰心驚的是,據稱那裏已住了由預科升至本班的五大"惡霸"(四年的事實證明,他們皆忠厚敦實且柔情似水)。我硬著頭皮推開門後,眼前的場景酷似如今先鋒派小劇場話劇中的一幕,更像是海明威所謂“迷憫”的一代"的中國版本:一個胖子斜靠在靠窗的鋪上吞雲吐霧,兩隻眼睛穿過由小漸大的煙圈正出神地盯著夕陽;一個瘦子在靠門的上輔以睡姿蹺著二郎腿並輾轉反側;一個可愛的圓腦袋正轉過身子愣愣地瞧著我,我一眼便看到了其神態中的幸災樂禍。這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一個海南人開始企圖對我發號施令了。此人光著腳丫子蹲在床頭,在他麵前放了一個圍棋棋盤,隻見他一邊落子如飛,一邊斜眠著我:"剛來的吧!別到處亂走!晚上早點回來.." 聽著他凶狠的落子力道和"呼呼"作響的棋子聲,我被嚇壞了,隻好假裝用沉默來保持尊嚴。整個屋子裏隻有一個廣西的小夥子很勤奮地掃著地並高興地接待了我,並熱情地叮囑我一些小知識,譬如當對麵的廁所水漫金山時我該如何如廁並如何築壩保護我那靠門的下鋪..

這些便是和我共度四年的弟兄們,那個胖子叫郭磊,是一個貌似深沉而內心單純的男人。那個瘦子是巴圖,這個內蒙來的小夥子後來以抱起吉它迷倒女生而著稱,圓腦袋名叫韓韶雲,後來成為本班的終身製班長,綽號"老紮",考證不詳。廣西的小夥子則有一個可愛的名字:

藍曉毅。這是一個腦體並重的天才運動員,民院的象棋冠軍兼藍壇高手。而那個貌似流氓的海南人就是陳成智,他是這所大學裏真正的天皇巨星,校十大歌手之一和"粵語派"領軍人物,這個曾給過我當頭棒喝的家夥後來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有什麼事情比男人們結下"革命的友誼"更快呢?答案是:沒有。盡管我們的省份不同、口音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出身不同(後經考證,本室至少有兩人以上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但我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發現了我們有不少共同愛好。臥談會開得越來越起勁,一時海闊天空,唾液飛濺。每當談及政治問題,麵紅耳赤的爭論是在所難免的,此時宿舍便會發生"政治力量的"分化組合,形成多極化格局,於是"多數黨"'"少數派"、"執政黨"、"在野黨"都統統產生了。各人為佐己證,或慷慨陳詞,或深沉歎息..最後這些擠在一起的"夜間政治家"被迫從柏拉圖的理想國撤出,屋中隻剩下"呼"聲一片。我們的話題有時也略顯沉重,屋中充滿了"長太息今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氛圍。沉重也好,輕鬆也罷,如今想來都是令人懷念的,因為在年少的時候,我們都有著年少的血氣和幼稚。 宿舍條件雖差,但學校的有關部門卻總是給我們以希望。在四年中,我們如候鳥一樣遷徙了三四次。從西到東,自下而上,每一次的搬家,我們都像流浪漢拉茲一樣捧著書、端著盆、 挾著被子、拎著一堆破爛,心中卻滿懷歡喜地想著好事。一次次的殘酷事實使我們逐漸安於現狀。這件事有兩個意義:它既鍛煉了我們經受失意的意誌,也證明了我們的想象力僅僅是想象力。不過全班的男生宿舍卻在搬遷中走向集中,由於本班號稱是全球最大的新聞本科班(53人)。男生占據了整整4間宿舍,因而在8號樓的二層中也就形成了一種"憾山易,憾93新聞難"的氣勢。那時,我們宿舍最終落腳在二樓的前水房,此屋無名無號,門板光光恰似麻將中的白板。時朔風漸起,"9.18"紀念日在即,經抗日分子(本人)大聲呼籲,本室正式定名為"九一八"室,並用毛筆在門上慨然寫下"九一八"三個大字,其字行若遊龍,遒然有力。不料正當我們洋洋自得之際,女樓長上門興師問罪,罪名是"不注意宿舍衛生",不過此時我們已入高年級,樓長倒也不敢造次,更由於擦去"九一八"關乎民族情感,大義之下,誰敢放肆?以事後來便不了了之。 一代報人於佑任先生曾說記者是時代最得意的職業,此言斷不可信。本班就有不少人麵對經濟大潮坐立不安,欲棄文從商,到市場中弄弄潮。卻說有一貴州來的小夥子名喚三皮者,此人身高肉少(與同是貴州的郭胖子站在一塊,該省的貧富差距令人心驚肉跳),常神秘地出入219宿舍,引起了不少低年級小男生的恐慌,郭胖子和三皮都有聚天下之財為己有的理想,不同的是,前者光說不練而後者隻做不說。忽有一日,三皮突然宣布他已承包了學校大門對麵的劇場放電影,今日就是"開張大吉",讓大夥"同去同去"。眾人在驚訝之餘皆對他富貴不相忘的精神大加讚賞。可是電影的廣告貼出後我們很快便發現情況有些不妙,大概是片於太臭或促銷不得力,購票者甚是寥寥。時至下午,到晚上開映時間已所剩不多,三皮手中仍捧著一堆票,男生們都急了,如果本班第一個下海的人被淹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於是眾人一齊出動,一邊兵分幾路前往北外、北理工等院校促售,一邊以8號樓入口為基地,張貼廣告,大造輿論聲勢。我們還昧著良心把一部馬來西亞的電影改為奧斯卡大片,並乘著夜色第一次各自詐騙自己的老鄉(據說許多人在幾個星期之後見著老鄉都不敢抬頭)。一時,叫賣聲、撕票聲、點錢聲使8號樓前頓時熱鬧起來,結果銷售成績喜人!時值隆冬,大家 裹著大衣在風中瑟瑟而立,其情其景令三皮十分感動。他畢業後去了一家知名企業,我想這 件事也許會使他在真正的商場中更加謹慎一些吧。

情感的苦惱遲早會陳舊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九一八"的男人們不例外。這裏的苦惱不是維特式的,它往往介於尋找愛情和得到愛情之間。我們掃地、疊被子,迎接室友的girlfriend;我們在樓道裏像孤魂般遊蕩,為室友留出愛的小巢;我們分享著某人初次約會後回來的喜悅,也分擔著某人失戀後的悲傷。女人來了,女人走了,而我們還在。往事的記憶隻記住了一次次的月朗星稀之夜,我們各持酒瓶,聽著誠實男人的訴說聲和嘔吐聲,聽著會彈吉它的巴圖

彈起憂傷之曲。 "我們如海鷗之與波濤相遇似的,遇見了,走近了。海歐飛去,波濤滾滾地流開,我們也分別了。"(泰戈爾)是啊,8號樓的兄弟們,我們也如這般相遇了,走近了,分別了。我們那時還不知道我們畢業後要麵對的社會是怎樣一個龐然大物,我們隻是急於去實現各自的理想。但無論如何,正像赫爾岑所說的:"這怪物使我們曆盡艱辛,但是不能摧毀我們,我們也不會向它屈膝投降,不論它的打擊多麼沉重。它使我們蒙受的創傷是光榮的,正如雅各的瘸腿是他與上帝夜戰的證據。"

黑色愛情

燈光。還是燈光。腳步。還是腳步。瘋狂的音樂。瘋狂的人。從舞池的中心到舞池的邊 緣。從酒吧的櫃台到咖啡桌上的煙灰缸。煙頭。塗得鮮紅的指甲。鋥亮的皮鞋。不懷好意的 目光。撫摸。Kiss。放蕩的笑。夜晚。黑。 袁珂靜靜地坐在最偏遠的角落,沒有抽煙,也沒有喝酒,隻是看著動蕩的爵士樂以及在爵士樂中幾乎成為一個動蕩的音符的阿芳發呆。阿芳跳得很瘋狂。甚至,很粗野。為什麼? 袁珂把這話想了很久,就是沒有問出口。阿芳把胳膊支在咖啡色的桌上隻是咯咯吱吱地笑。不斷地拋媚眼,也不斷地打落在黑與白的變奏中伸向她的手,隻是咯咯咯地笑。喘著粗氣。很累。阿芳端起一大瓶啤酒,仰起脖子就灌。好!周圍湊過來的男人都叫好。阿芳使勁地往地上一摔,啤酒瓶炸了。阿芳推開摟向她的胳膊,在男人與男人的夾縫間掙紮出來,紅鮮鮮的高跟鞋把他們踩得跳起老高。阿芳踉踉蹌蹌地向袁珂走去。來。她搖著袁珂的胳膊。來,陪我跳。袁珂說你是何苦?阿芳執拗地說你不許坐著,陪我跳,跳個痛快。她努力想把袁珂從座位上拉起,高跟鞋卻一歪,躍進了袁珂的懷裏。好沉。阿芳想掙紮,卻被袁珂的手臂強有力地抱住了。袁珂柔聲地說我們走好嗎?好久以後袁珂沒弄懂為什麼那時對阿芳特別地溫 柔。阿芳終於安靜了下來,把臉埋進袁珂溫熱的胸口,低低地吸泣。袁珂擁著阿芳向門外走 去。那些個男人不斷地用胳膊肘和肩頭撞著他的後背與背梁,把袁珂皮球一樣撞來撞去,燈 光迷離中,在黑與白交錯的瞬間,不斷地有些麵孔湊到袁珂的眼皮底下,變著顏色,然後在 袁珂的背後哈哈地笑。這些笑在地上落得都是針,刺得他的足踵好生疼痛。每一步都走得好 是艱難。 水天一色的夜總會。袁珂撩開厚厚的門簾,把阿芳扶到甲板後想,阿芳常來這兒嗎?恁 熟。水裏冰涼。隻有一兩顆星星,在水底玲瓏地閃著,好像一朵兩朵亮的打碗碗花。袁珂看出了神。阿芳把頭埋在欄杆底下。阿芳抬起了頭。阿芳抬起頭後還是不說話。隻是把胳膊枕在木上看水裏慢慢地合攏又慢慢地開著的打碗碗花,看了很久。看了很久之後阿芳把手放進風衣的口袋裏,轉身往岸上走了。袁珂跟著她的影子。顫栗的風把阿芳的蝴蝶夾給吹落了,發在那裏流動,像黑瀑布,一種單純而肅穆的高度讓袁珂深刻地感受到了類似宗教的情感,似乎在逐漸遠離燈光與燈光底下黑與白變奏的世俗。袁珂歎了口氣。這還是那個在舞池裏瘋狂地跳舞的阿芳嗎?她讓袁珂感覺是如此地遙遠,以致,以致近在咫尺,卻仿佛有、一層怎麼也無法逾越的精神壁壘。但袁珂寧願走動在生活之中的阿芳就是這樣子,即使冷漠到骨子裏也仍然會讓袁珂感覺到溫暖;而不是、而不是瘋狂的跳舞甚至很粗野的喝酒的阿芳。阿芳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