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笑著活下去(三)
蜘蛛之尋
“真傻,這裏有什麼好?又窮,連電都沒有,城裏有電視,你想看啥就看啥。反正我是不想回來的,我拚了命地讀書,就是想擺脫這裏。出去了,永遠都不想回來。” “稻子哥,你這樣是忘本。” “什麼忘本?” “你的學費都是村裏人出的,他們對你那麼好..” 我斷然喝住她,她嚇得噤了嘴。是的,我的學費是村裏人資助的,是我母親低聲下氣,挨家挨戶求來的。 菊花的父親昨天就在門口大聲對我母親說:“他是個掃帚星,為這小子賠得傾家蕩產,你是不是中邪了?我沒錢借,也不做蝕本的事。把你家的豬賣給我得了..” 我不能忘記母親唯諾的表情,她為唯一的兒子,求爹爹告奶奶地挨家乞求。遇上老薑頭這樣趁火打劫的小人,母親愈發抬不起頭來。 我憤憤地說:“不讀了,我就種地,不信不比別人種得好。” 母親像看陌生人樣看了我一眼,第一次嚴厲地罵道:“說這種天殺的話幹什麼?” 是的,如果我放棄了大學,就對不起死去的父親,我能上大學是他活著時唯一的心願,母親不知道大學是什麼?但她清楚父親要什麼。父親的願望就是她的願望,他活著時不能實現,他死了她也要為他完成。 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向我念叨著借錢人的名字和數目,我把它們記在小本子裏,母親將它懸在房梁上。她說,記住,那是我們要還的恩情,不能忘記,不然和畜生沒兩樣。 我會還的,總有一天,我會加倍用錢來償還。讓他們看看,安家的兒子究竟是不是敗家子,晦氣星?這個村子,給我的從來就不是溫情,是壓抑,想逃離的壓抑。 不管怎樣,我終於上了大學。大學二年級,我母親因病去世了。誰也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她一生都沒進過醫院,對於母親來說,醫院和米米向往的太古廣場一樣,是個極為奢侈的地方。
菊花來報喪的那天,下著滂沱大雨。她渾身濕透,頭發像海藻緊緊地貼在額頭。我回寢室時,她就蹲在牆角瑟瑟發抖,過路的同學都對她側目而視。我居然在那一刻猶豫要不要和
她相認,幸好這一念及時被罪惡感驅散了。我上前將衣服披在菊花身上,她跳起來像抓一根救命稻草,嚎哭起來,聲音沙啞恐怖,周圍的人看笑話似地議論著。 我竟有一絲嫌厭,推開她低吼道:“別哭了,叫你別哭了。” 她嚇住了,但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 “稻子哥,你媽,走了。” 我的天就在那一刹塌了。 我留菊花在食堂吃晚飯。她不肯,她說身上帶了窩頭。我默許了,因為自己根本沒有多少錢。菊花撩起衣角,從夾褲裏掏出一袋東西,她說這是村裏人湊的一點錢。 我猶豫著,心顫抖起來。菊花將錢塞到我手中,她的手指冰涼。她說村裏人都商量了,每月都會寄錢給你的,你放心。菊花用手背擦幹了眼淚,輕輕地怯怯地碰了一下我的手便縮了回去。她轉身離開,我呆立著,看著她的背影在夜色裏漸漸消失。 袋子裏有一百六十元錢,幣麵都是一分、一角,五角,連一張一元的都沒有。對我施以援手的是那些從前吝嗇多看我一眼的村裏人?自形慚穢的自己憋得一口血湧上喉頭,腥得想吐。 菊花走後,我木無表情地回到寢室,在被子裏我咬緊牙關地流淚,早上才發現濕透的被角上全是嘴唇上的血跡。從此,我知道在這個世上,我再也沒有了親人。如果我不努力,生活對我將場噩夢。 好在我的講師介紹幾份家教的工作,加上菊花寄來的讚助,總算勉強地熬到四年級。大學最後一年,我第一次被同學拉到市區玩。“玩”這個字眼對於當時的於我真是陌生遙遠。我茫然地跟著他們在人堆裏晃悠,結果把自己給晃丟了。也就在那時,我看到了菊花。 我始終記得菊花在窗台插花的樣子,抿嘴一笑的羞澀清純。而那刻,菊花竟是在人來人往的腿縫裏出現,她的臉很髒,頭微垂著,目光呆滯,沒有任何表情。我的心被撕裂了,疼得近乎窒息。我向她走過去,舉步維艱,我喘著氣,低頭看她,她就跪在我的腳下,沒有動靜。我想起母親拜神的模樣,菊花和母親一樣,有著同樣的虔誠。 有人在此時扔下一枚硬幣,菊花的頭就機械地磕了下去。我喉頭哽咽,極快地攙起了她。她十分驚愕,看清是我後,不知東南西北地就想跑。我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裏,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眾目睽睽,我一字一頓地對菊花大聲說:“等我賺到錢,我就娶你。不管你那時願不願意,都必須嫁給我。” 菊花在我懷裏號啕大哭。街上行人詫異地看著我們,一個叫化子和一個窮學生,但我覺得那是我一生最莊嚴的時刻。 米米嚷著要吃意大利菜。 老陳一個勁地給我使眼色,他最討厭吃這些刀叉菜。老陳無法理解外國人為什麼把吃飯這麼簡單的事弄得如此複雜。明明兩根筷子可以搞定,非得生出一堆費事的餐具?還有那些醃喉嚨的番茄醬和狗屁沙拉拌過的東西根本是喂豬的。 與老陳吃西餐,也被我視為畏途。他的那些牢騷讓人坐立難安,食不知味。米米暗地罵老陳是鄉巴佬、老土豆。現在她也跟我在使眼色,希望甩掉老陳。對著兩個互不相讓的人,我隻能提議吃火鍋。 米米的嘴剛要撅起來,老陳笑逐顏開地說:“我請客。”我朝米米擠擠眼,貪便宜的米米隻有把不滿咽了下去。 在火鍋城,米米皺著眉看老陳吃豬腦,唏哩嘩啦的。她手掩著胸口一副惡心的樣子,好半天才動筷子,在裏麵翻來覆去地挑。 “牛肉呢?剛燙的。”
我把肥牛卷遞給她,她還在小聲報怨:“人山人海,想說話都聽不見,沒情調。我在
Mistral吃意大利餐時,沒有一點嘈雜。” “哪?”老陳大聲問。 “Mistral。”米米也大聲回答。 我踢了她一腳,她委屈地扔下筷子。 “什麼時候英文利索了?” 我調侃。 “你以為是你專項?”米米白了我一眼。“這次我去香港,好好地品嚐了香港美食。除了Mistral,還去了Onion Bistro吃法國菜..” 我突然之間倒了胃口,冷冷地丟下筷子。 “是嗎?看來這兩周你過得十分滋潤。香港確實是個好地方,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嫁個香港人,那樣就可以每天享受拌著蝦餃啜飲功夫茶的日子了。” 米米警覺地盯了我一眼,淡淡一笑說:“是啊,阿道,你最讓人愛的地方就是能替別人打算。” “哦?是嗎?看來我真該為你好好打算了。” “是啊!”她悠雅地放下筷子,挑釁地看著我。“這世界出路很多,沒有必要總在一顆樹上掛死。所以某些人不能把自己擱得太高,以為沒了自己別人就活不下去!” “誰啊?”老陳斷章取義地插嘴,轉念發現形勢不對,趕緊打趣。“那是,太高的地方吸不到氧。” “他根本就不食人間煙火。”米米的攻擊迎麵而來。 “煙火都落在香港了,隨便挑個男人,都有油煙味。” “Sure。被你說中了,我倒真的很想嫁給香港人,要是你有認識人品不錯的,不妨介紹給我。”米米的語氣越來越重。 我喝了口啤酒,麵無表情。 “千萬別指望我,我怕耽誤了你的大好時光。” “別為我操心,女人成熟一些會更有魅力。” “呶,剛好相反。”我笑起來,對老陳說:“男人才是,像古董,越老才越值錢。女人卻是照片,日子長了就泛黃。所以,老陳,你現在可是無價寶。” 老陳忍不住偷笑。米米的臉色更陰沉了,她火藥味濃重地問老陳:“老陳,你是哪個朝代的古董?” 老陳剛咽下一塊黃喉。 “哎,我可沒招惹你們,別殃及池魚。” 米米嫣然一笑。 “你們兩個,一個王老五,一個心理不平衡。也隻能是老古董,恐怕還是劣質品。” 老陳佯裝不懂繼續埋頭大吃。他嚐過米米的厲害,識相的不再接茬。我忍了一下火氣,繼續吃牛肉卷。米米忽然一把扯下我的筷子,燙油濺到我臉上,灼痛令我火冒三丈,她把碗碟搡到一邊,不示弱地衝我昂起臉。 “瘋了你?”我啪了一下桌子。 “瘋也是讓你氣瘋的!” “我告訴你,米米,不要給鼻子上臉。好就在一起呆著,不好咱們一拍兩散。這裏還輪不到你使性子。你想嫁給誰,隨你想,你在這裏潑我的麵子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你就會這一句。沒一點創新,你煩什麼煩,我還膩了你呢!” 一塊餐巾忽地蓋在我臉上,我扯下來時,米米已經走了。老陳埋怨起來。 蜘蛛之尋(十)(2) “哎,你有點過了。又不過一輩子,何必要針鋒相對地成為仇人,再說,她也沒得罪你。”老陳喝了口酒,一副了然地樣子。“我說你呀,遲早要掉進去,還嘴硬。”
我將餐巾在手心裏狠狠地搓了一把扔在桌子上。女人,女人,有了新靠山就忘了自己姓誰?去趟香港回來膽子都壯了。 老陳接著替我倒了杯酒,安慰道:“是不是吃醋?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八成愛上了她。要不哪有這些莫名其妙的幹火?” “別亂說話。” “天天在一起,愛上不稀奇。” “別說了,我會愛上她?” “不就是去香港有人買單嗎?有句話怎麼說,隻在乎曾經擁有,管它天長地久?既然不打算跟她過一輩子!何必惹火身!人生在世,快活一天是一天。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把上次陪你的小桃叫出來吧。” “算了。”我的心情已敗壞到極點。 “嘖嘖,也不喜歡小桃了?嘿嘿!我早跟你說過,女人就是那麼回事,高興時,當件衣服穿穿,不高興就脫唄。為這檔子事上心,不值。” 我抽了大口酒,嗆得大咳起來。老陳看著我,搖了搖頭。 米米跟了我兩年,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教授的女兒又怎樣?不過書香門第而矣,又不是名門閨秀,還不是靠當空姐那點工資過日子?不是我,她的品味能這麼迅速提升?BOBBL BROWN,買這些昂貴的化妝品,我是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她攀流行,從服飾到配飾,瑪瑙、銀扣、珠璉,一絲都不馬虎,連內衣都講名牌,還要限量版。美其名曰純粹為滿足我的感觀。在花錢方麵,從來都是任她揮霍。還有,她任性地偷刷了我的卡,害得我在客戶麵前買單差點丟了大臉,這些,我都沒跟她計較過。到底誰虧欠了誰?要想分手,也該我提出來,哪由得她開始擺架子? 我推了老陳的牌局,醉醺醺地回到公寓。房裏亮著燈光,米米在裏麵。我不由怒從心起,她還敢回來?客廳裏到處堆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可想而知,她的心情居然不錯,還能在試衣鏡前搔首弄姿。 浴室裏響起嘩嘩的水聲,我一把推開門,Mariah Carey的音樂撲麵而來,她的聲音磁性略帶優傷,像一股輕浪擊破我緊繃的弦。飄浮的乳白水霧,朦朧,桔黃的燈光,暖暖地流瀉。酒精、音樂、玻璃房裏隱約著的女人胴體。 我的頭又開始劇烈地疼起來。 我把菊花帶到學校附近的私人旅社,老板驚異地望著我們倆。菊花的頭垂到胸口,仿佛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在櫃台下奮力地拉她,她就是不敢抬頭。 “你們不會給我找麻煩吧!” 老板問。 我吸了口氣。 “不會,老板,她是我妹妹,到學校來看我,她不能住男生宿舍。” 老板將信將疑:“她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我們上樓時,聽到老板對夥計說:“這女的不會是被拐賣的吧?”我心裏湧上一股羞恥,既管我也為因此而產生罪惡感,但無法抹掉這種真實的卑劣的情緒。 是的,我內心感到羞恥,為那個生活過的村子,為我寒酸的衣著與捉襟見肘的生活。我發過誓要離開那裏,可是我還帶著菊花。她時刻提醒著我的過去,她怯怯躲閃的眼神以及粗笨的動作,那些碎碎的大紅大綠的花襖,都是鄉下人的標誌。可我必須要娶她,我還有良心,我是讀書人,更應懂得“責任”的道理。 屋子裏隻有一張單人床,一張破桌子,兩個開水瓶。菊花就在窄窄的房裏站著,不肯坐,任我怎麼拉她,她就是怯怯地站著。我發火了。叫你坐下。她驚恐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囁嚅著。我心裏一陣刺痛,她到底為我乞討了多久?乞討到現在失去了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