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裏,鼓樓東文廟西,高台階耿家,十八小姐耿秀媛鬧得太不像話了!
大清光緒二十七年辛醜,正月二十二日,一台描龍繡鳳紅緞子大轎停到了高台階底下。
九級青石台階拿水洗了,天冷,凍了一層薄冰,恰似塗了雞蛋清,人走在上邊,得踮著腳尖。門房和祥發號的夥計們,拿竹竿挑著一千響的長鞭,一東一西,要掛到門樓兩出水的飛簷上。
大賬房展貴堂展先生站在門樓子下邊指手畫腳。他是個羅鍋,個頭矮,又踮著腳走道兒,腦後那條灰毛小辮一翹一翹的,活賽隻禿尾巴鵪鶉。他說,麻溜,麻溜著!沒長眼眉呀?高點兒!偏啦,這邊高點兒!我可告訴你們,今天都給我長點兒眼力見兒。十八小姐出閣,那姑奶奶嘛事鬧不出來?千萬不能出岔頭!
高台階上虎座門樓,打昨天就披上喜幛。朝裏望,屏門大敞四開,也掛著紅綢,屏門上的四麵木鬥方,齋、莊、中、正四個大字,清一色換上大紅囍字。進了屏門,青磚墁地,迎麵影壁是一等一的磚雕,四邊刻著纏枝花卉,影壁心雕刻著亭台樓閣。繞過影壁,一條箭道由南到北,連接東西兩院。西邊不住人,設了佛堂、家祠、戲樓、客廳,東邊一連四個四合院,才是住人的房舍。原來是所大四合套的院子。箭道上方挑起兩串大紅燈籠,院子挺深,又有影壁擋著,街上行人,由高台階下頭伸長了脖子朝門裏望,也看不清楚,隻見紅綢飄飛,紅燈高挑,一片紅紅火火,透著衝天的喜氣。
由打虎座門樓裏跑出七八個男孩兒,個個紮裹得嚴實,皮袍皮坎肩棉靴頭,頭戴老虎帽。那老虎帽黃緞子麵粉綢子裏,帽頂支棱著兩隻老虎耳朵;前臉黑絲線繡著個大個“王”字,虎眼圈也拿黑絲線繡了;中間鑲光片,眼珠就跟活了賽的,虎虎有生氣。男孩兒中還有一個白皮膚大鼻子的洋孩子,也穿了皮袍皮坎肩棉靴頭,戴著老虎帽。七八隻小老虎跳到青石台階上,台階滑,其中一個小的立馬摔了個屁股蹲兒。
大賬房展貴堂趕忙搶上去抱起來,嘴裏不住地說,好我那倉對兒小少爺!您倒是經著點兒心啊。摔疼了沒有哇?一邊說著一邊撲打男孩兒身上腳上。這叫倉對兒的在他懷裏掙崴著叫,放開我!展叔,快放開我!這倉對兒比泥鰍還滑溜,一扭身就出溜下來,一個眼瞅不見,不知怎麼的,就把門樓上垂掛下來的大鞭點燃了。劈劈啪啪!待大賬房展貴堂和夥計們回過神來,小老虎們早衝下高台階,繞著轎子,拍著手唱呢。
新娘下轎郎在前,童男童女捯紅氈;新娘踏玉路,新郎踏金磚!
劈劈啪啪!劈劈啪啪!一時間鞭炮震耳欲聾。
這久違了的鞭炮聲啊!全天津老城裏的人都支起耳朵聽。是槍聲?是炮聲?還是鞭炮聲?人們愣怔了一會兒,忽然心頭一熱,一拍大腿,縱聲大笑。我說嘛,這哪是槍哪是炮啊,分明是咱天津人辦喜事放鞭炮呢嘛!頓時,人們從四城趕往鼓樓東文廟西,不一會兒,高台階耿家虎座門樓外邊就圍滿了人,滿街筒子人,人挨人,人擠人,竟比老娘娘生日娘娘宮門前過皇會還熱鬧。
從打被八國聯軍攻打,被八國聯軍的都統衙門拆了城牆,天津老城裏有半年多沒這麼喜興這麼熱鬧了。也就高台階耿家能挑這個頭,也就他家能叫這地界兒再喜興再熱鬧起來。
耿家,一等一的大商戶,當家人耿秀山現當著天津商會會長,他家的祥發號總店,就開在耿家大院高台階旁邊,前店後宅,倚著海河,連著運河,做著滿天下的生意,滿天下的銀洋砸得高台階叮當響。義和團來了,耿家大廚房烙大餅熬綠豆稀飯,夥計天天趕著馬車往壇口送。聯軍攻城,別人家都跑了,耿秀山一大家子人穩穩當當地坐著,打開祥發號總店大門,容留各路難民,大廚房照樣烙大餅熬綠豆稀飯。聯軍攻陷城池,各處火起,日本商人吉田滿帶著一小隊日本兵持槍立在高台階上頭,耿家大院連一棵草都沒少。耿秀山在這個日子口聘他的十八妹耿秀媛,就是特意地叫老城裏再喜興再熱鬧起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