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馬爾科姆·莫格裏奇(下)(1 / 3)

第九章馬爾科姆·莫格裏奇(下)

旅館諜影

1942年,莫格裏奇乘坐一架水上飛機從多塞特的普爾港出發,前往他赴莫桑比克的第二站裏斯本,護照上載明他的身份是“政府官員”。經過兩年的燈火管製之後,陽光明媚的裏斯本對他不啻是一片風景瑰麗的地方。頭幾天他上街閑逛,在見慣了死氣沉沉的倫敦之後,光顧琳琅滿目的商店和豪華的餐館,無疑是一種享受。繁忙的裏斯本是一座未經戰火蹂躪的高雅城市。

他在英國大使館報到之後,被分派到一個專門處理軍情六處事務的部門。他發現那裏的氣氛和他已知的其他部門不同,最後他明白這正是典型的使館內的情報部門。辦公室裏的氣氛極其輕鬆,所有人員都隻穿襯衫。戰前的老情報人員總是戴著單片眼鏡,係著鞋罩,顯得比較拘謹;然而大戰中招收的新人員,則決心樹立不同凡響的新形象。他們穿上毛衣和灰色法蘭絨長褲,不出席傳統的外交雞尾酒會,而去酒吧和夜總會喝酒,公開談論他們的秘密生活。莫格裏奇說菲爾比就是這種新秩序中的一員,他被公認為是值得效法和崇拜的榜樣。

5月9日,莫格裏奇拿到前往洛倫索馬貴斯的簽證,後搭船離開裏斯本,他隨身攜帶了許多外交郵袋,準備交給各個港口的英方代表。他奉命嚴密保管這些郵袋。

洛倫索馬貴斯就像一個衰敗的地中海遊覽勝地:老一套的海濱、飯店和出售明信片、紀念品的小攤,夜裏則是卡巴萊(指有歌舞、雜耍表演助興的餐館或夜總會)和賭場的天下。惟一與地中海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是這裏陽光更熾,空氣更濕。他住進新建的波洛那旅館後,立即置身於被格雷厄姆·格林描繪得淋漓盡致的那種神秘而又緊張的氣氛之中。莫格裏奇的兩位鄰居也都是波洛那的臨時房客——德國總領事(間諜)萊奧波德·韋茲和意大利總領事(間諜)坎貝尼。韋茲膚色紅潤,戴眼鏡,嚴肅而認真;坎貝尼身披鬥篷,手勢誇張,言辭華麗。他們三人在走廊裏碰見,從不搭訕,隻是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然而莫格裏奇感到他和他們共享著無言的親密。

莫格裏奇把他的間諜工具——一架打字機和一隻放著密寫墨水和現金的保險箱拿到他在總領事館內的辦公室後,立即投入工作。他的任務是獲取有關從莫桑比克海峽駛往北非的盟軍護航隊,遭受德國潛艇襲擊的情報。德軍潛艇魚雷攻擊的範圍很廣,要完成這個任務困難很多,因為他人生地不熟,也不大會說葡萄牙語。

英國總領事蘭傑爾還算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然而猶如英國駐俄大使對毛姆那樣,他對莫格裏奇也總是抱不信任態度。他手下的其他人也對這位新成員持相似的保留看法。這時候,莫格裏奇正忙於翻譯菲爾比(如今正是他的上司)發來的電文——這是個令人生厭的工作。首先,他必須從電報中稱為“一次性密碼”的數碼組中減去對應組,然後在密碼本裏查找剩下的字組的含義。一旦減法出錯就會前功盡棄,不得不從頭再來。菲爾比的第一封電報主要是介紹洛倫索馬貴斯的諜報工作情況。軍情六處的任務是從韋茲和坎貝尼的電報中截獲情報,隨後轉呈北非盟軍總司令蒙哥馬利將軍。菲爾比的第一封電報,提出莫格裏奇最好先打入坎貝尼的營壘,因為當時坎貝尼營壘似乎比韋茲營壘更薄弱。

莫格裏奇仔細考慮了他的第一次打入計劃,最後決定把坎貝尼夫人作為薄弱防線來突破。坎貝尼夫人身材嬌小,不太漂亮,但是活潑開朗。日子一久,他開始在多情的夜晚想起她,不知道是否應該去勾引她,讓她在他的床上無意中吐露出她丈夫的秘密。晚餐之後,他暗中跟蹤這對夜間散步的意大利夫婦,但他非常小心,距離拉得較遠,結果一點也聽不清他們的說話內容。莫格裏奇深知他的第一次監視行動幹得不很成功,從人際交往中打探消息也同樣沒有進展。頭幾天裏,他惟一搞到的情報是韋茲在浴室裏私下戴發網。這是一個有趣的發現,但絕不是菲爾比歡迎的那種情報。

被收買的巡官

為了拓寬當地的情報來源,莫格裏奇招收了一名本地間諜。他是一個叫卡米利的波蘭猶太人。卡米利逃出了德國蓋世太保之手,最後竟在洛倫索馬貴斯這地方留了下來,並加入了這裏盛行的打橋牌圈子。對於莫格裏奇,這個圈子是一個很有用的情報來源,因為有些高級警官和當地的葡萄牙官員也在圈內玩。卡米利聲稱自己是一個騎兵軍官,以此來抬高自己的社會地位。莫格裏奇按照卡米利的規則玩橋牌,並且越來越喜歡他的這種玩法。卡米利很快替他拉攏了第一個當地關係——一個巡官。莫格裏奇指示這個歸順的巡官向他彙報在值勤中遇到的任何會使英國領事館感興趣的事情。他準備向他預支“費用”,但他出價100埃斯庫多卻遭到了譏諷。卡米利意味深長地在一旁幫腔說韋茲出的價是他的三倍,而坎貝尼出的還要多。最後,這名巡官高高興興收下了500埃斯庫多。他是一個很有價值的關係,尤其是在把扣留在莫桑比克的許多南非士兵,安全轉移到當時還是英國領土的斯威士蘭的行動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一艘運兵船駛往北非途中,在莫桑比克海岸邊被魚雷擊沉,莫格裏奇陪同英國總領事及其手下,一起去岸邊迎接遊上岸來的幸存者。那夜沒有月亮,海浪洶湧澎湃。漆黑之中隻見救援人員的燈火在滔滔白浪裏搖曳。幸存者們的樣子慘不忍睹,令人久久難以釋懷。由於是交戰國士兵在中立國登陸,所以,他們立刻被莫桑比克當局扣押在一所特別肮髒的監獄裏。但是,在代號為Y的巡官幫助下,莫格裏奇雇了一隊出租車,設法營救出被囚士兵之後;迅速把他們送出了邊境。

莫格裏奇的活動並非都富有冒險色彩。他的有些勾當既卑鄙又狡詐:;他自己也覺得諜報工作中含有相當多的背叛欺騙成分。他那位被“收買的”巡官還插手了另二件事。有一個當地人,暴露了自己向坎貝尼提供重要的航運情報的間諜身份,軍情六處決定立刻把此人押過邊境,送到斯威士蘭受審。問題是如何才能幹淨利落地把他押送出境呢?解決這個問題的任務落到了莫格裏奇身上。莫格裏奇找到此人的南非白人女朋友,安排她引誘他攜她一起驅車出遊。事成之後的報笞是把她送回南非。一切行動按計劃進行得很順利。那個巡官在某一地點截住那輛出遊的小汽車,把那個抗議不休的違章間諜弄上另一輛車,然後徑直過境駛到馬巴貝恩,在那裏軍情六處特工從他身上搜出了盟軍航運動向的記錄。莫桑比克當局則稱,他在洛倫索馬貴斯的突然失蹤是由於“經濟問題”造成的。然而此事至此還沒有完,莫格裏奇決心對那個姑娘信守諾言。他找到南非總領事,經過多輪反複磋商,終於為她贏得了返回約翰內斯堡的官方許可。雖然結局很圓滿,但莫格裏奇認為總領事也有可能拒絕合作,把那姑娘變成諜報戰的犧牲品。莫格裏奇與其說是憑才幹,毋寧說靠造化完成了一件高尚的事情。

智取德國潛艇

不久,他就習慣了單調的情報工作。每天開始之際,他在總領事館內拆開郵件,破譯菲爾比的電文。其後回到波洛那吃午飯,監視韋茲和坎貝尼。下午,他去海濱散步,隨後回辦公室。晚上參加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離莫桑比克很遠的地方愈演愈烈。希特勒的軍隊長驅直入俄國,日本人的勢力在亞洲不斷擴大。然而在洛倫索馬貴斯,三名諜報戰士——穿短褲的韋茲,披鬥篷的坎貝尼,一身便裝的莫格裏奇——正在熱帶的酷暑裏進行著一場守望和等待的耐力比賽。這很有趣,但也很枯燥。有時候,莫格裏奇去開普敦同軍情六處的代表(軍情六處的特工不允許在英國自治領土內單獨行動,但可以派駐代表)接頭;當收到卡米利搜集來的有用情報時,這種單調的生活偶然也會被打破。那時,他又發展了一名當地間諜——東歐猶太人塞奇。莫格裏奇通過塞奇展開了他最為成功的一次行動。

一個希臘水手向塞奇透露,他的船長在為軸心國工作,船長和一艘在莫桑比克海峽活動的德國潛艇約定在某處轉交重要物資設備(後來“布萊奇利”破譯中心披露了這次秘密約會,這個中心還破譯過韋茲的電報)。塞奇告訴莫格裏奇隻有一個地方能找到那個希臘水手:本地的妓院“瑪麗宮”。

當塞奇和莫格裏奇來到“瑪麗宮”時,門前照例閃耀著紅燈。莫格裏奇在“瑪麗宮”裏多少有點驚訝地碰到了那位赫赫有名的被收買的巡官,巡官淡然解釋說巡查妓院是他“不太愉快”的職責。後來,在一名妓女的幫助下,莫格裏奇與那個希臘告密者碰了頭,於是他們一起製定了奪取船隻、關押船長的計劃。船員們都十分樂意合作,他們將執行看押船長的任務。這艘船48小時之後就要啟航,莫格裏奇策劃讓這艘船駛往德班。第二天上午希臘水手領著大副來總領事館見他,他們又一起最後一次詳細地研究了行動計,劃。大副還把該船和潛艇相會的確切方法告訴了莫格裏奇。

這次行動非常順利。這艘船駛到德班時,狂怒的船長和他的同黨已經被牢牢地關在船艙裏了。然後這艘船按時赴約,一舉擒獲那艘德國潛水艇。莫格裏奇明白他贏得了一次重大勝利。但在成功之後,他卻遭到了軍情六處的訓斥。胸襟狹窄的情報部門官僚們責怪他插手了海軍情報局管轄的事務。然而無論如何,莫格裏奇還是收到了“C”(指軍情六處處長)的一封賀電。

癡戀酒吧舞女

盡管勝利給他帶來了喜悅,而且他還不時和仍在弗裏敦的格雷厄姆·格林密碼通電,但是寂寞仍然籠罩著莫格裏奇的生活,並開始影響他的行動。比如他與當地一個德國商人的葡萄牙人妻子安娜接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安娜和她丈夫的婚姻瀕於破裂,他們住進旅館,各居一室。她成了韋茲的座上客,但在與莫格裏奇的私談中她流露出反德、特別是反韋茲的態度。莫格裏奇立即把她當做一個有用的關係,請求倫敦方麵允許他繼續見她。倫敦的上峰同意了,然而不久他就把自己的這種行為看成是精神分裂症的表現。他想,雙重間諜多半會被他們的多重身份逼瘋的。

忽然有一天,一位名叫斯圖沃德的小姐來接替他的譯碼工作,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莫格裏奇感到擁有一名秘書意味著他終於鹹了一個真正的間諜。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叫斯泰普托的間諜也來當他的副手了。斯泰普托身材矮小,胡須倒豎,嗓門尖細,戴單片眼鏡,西裝領帶鞋帽常常翻新。他說從日本參戰以來他一直被關押著,因此,他考究的衣服如今全都變得古裏古怪了。莫格裏奇認為斯泰普托要麼是一名真正的職業間諜,要麼就是一個妄想狂,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因為他覺得咖啡館裏、車廂內、旅館中,甚至大街上,人人都在監視他。他把收到的函電全都謹慎小心地一一燒掉。他告訴莫格裏奇,在日本人把他抓起來之前他把密碼本一頁一頁地吞下了肚子,被捕時他正要吞下“一次性密碼”。莫格裏奇把斯泰普托介紹給了安娜及其南非朋友喬安。他們四個人在斯泰普托的房間裏密會時,莫格裏奇為防竊聽總是把收音機的音量開足。

戰略情報局是美國的“軍情六處”,後來演變為中央情報局。“二戰”期間,它曾派它的間諜新手來英國軍情六處取經。早期取經人多為耶魯、哈佛大學教師。他們讀過薩默塞特·毛姆的《艾興頓》,認為他們在大戰結束後也能寫出那樣的文學傑作。但是,派到洛倫索馬貴斯來的戰略情報局(COSS)特工亨廷頓·哈裏斯既非耶魯、哈佛教師,也不是軍人,他是富家子弟,手頭闊綽。所以,莫格裏奇很快就能用“額外”的現金來貼補卡米利、塞奇和“y”巡官的收入。此時莫格裏奇已經決定離開波洛那旅館。他覺得哈裏斯是一個易相處的夥伴,於是和他一起搬到城郊的一所公寓。那裏的車庫有一扇門,客人可以隱蔽出入。

哈裏斯到來後不久,莫格裏奇被召到開羅。在謝潑德旅館,他遇見了軍情六處特工、伊恩的兄長皮特·佛萊明。他們討論的中心問題是,利用軍情六處在洛倫索馬貴斯的關係網,散播欺騙性情報的可行性。後來,佛萊明的上司杜德利·克拉克上校對莫格裏奇說,他打算讓盟軍計劃在非洲登陸的謠言傳遍洛倫索馬貴斯,期望以此愚弄德國人,轉移他們對盟軍的真實意圖——諾曼底登陸——的注意力。第二天早上,莫格裏奇滿意地看到埃及《新聞報》上的頭版頭條標題:“非洲軍團全線撤退”。他想他在洛倫索馬貴斯的工作已經基本結束了,因為運兵船現在又可以取道地中海,不用再繞道好望角從莫桑比克海峽北上了。

雖然歸家在望,但是莫格裏奇回到洛倫索馬貴斯後,孤獨感還是排遣不掉。他十分突然地與企鵝咖啡館的舞女海倫搞在一起。海倫會說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和法語,認識許多可疑的神秘人物和有實權的官員。塞奇認為她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情報來源,所以把她介紹給他。盡管她的舉止談吐厚顏無恥,但莫格裏奇還是把她看做一個有用的姑娘。海倫也很樂意為他效勞,尤其是在有酬勞的時候她更積極。然而,當莫格裏奇醉醺醺地和她調情時,她感到十分詫異。她解釋說她太尊敬他了,不能和他有染。莫格裏奇心裏湧起一陣自我厭惡感,但是他依然覺得離不開她。他極力把她想像成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在“尋歡作樂”的背後隱藏著一個高尚的自我。但他這段在劫難逃的癡戀並非沒有不祥之兆。當他和海倫一起外出遊玩時,他的小汽車突然失去控製衝到路邊。幸好他們倆沒傷著,汽車也完好無損。莫格裏奇把事故歸因於汽車保養不良,後來查明原來是汽車在一個意大利人開的修理廠修理時被拆掉了一個主要駕駛零件。他不得不沮喪地得出結論:坎貝尼做了手腳。盧利坦尼亞(英國小說家安東尼·霍普的傳奇小說《詹達堡的囚徒》中虛構的一個王國。小說描寫19世紀末英國貴族青年魯道夫·拉森代爾在盧利尼亞行俠仗義。英雄救美的驚險曲折、詼諧幽默的故事)的鬧劇似乎突然之間落下了帷幕。

自殺未遂

莫格裏奇的情緒越來越壞,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當腦海裏出現基蒂的身影時,他不由得感到愧疚萬分,覺得自己在心裏已背叛過她了。驀然,腦子裏閃出自殺的念頭,這仿佛成了惟一的一條出路。他認為服藥、飲彈太野蠻,便駕車沿著海濱公路一直開到郊外。他跳下汽車,沒脫衣服就走進了大海。他在深不可測的海水裏沉浮著——正在這時他改變了主意。當他朝著岸邊的燈火遊回去的時候,內心湧起了一陣狂喜。幾個星期來一直堵在他胸口的消沉情緒一下子消失了。破曉時分,他回到他的車裏,為自己還好好地活著而興奮不已。當天上午,他向倫敦方麵報告說為了使韋茲和坎貝尼相信他已經垮掉,他製造了自己投水自盡的假相。韋茲很快就對此有所風聞。“布萊奇利”中心果然破譯出一封韋茲發往德國的有關莫格裏奇自殺未遂的電報。韋茲說這事表明莫格裏奇終於認識到在間諜行當裏他遠遠不是韋茲的對手。當時已回到倫敦的格雷厄姆·格林在處理完莫格裏奇和韋茲的電文之後,記下了他的疑問。他認為這次自殺不是精心策劃的騙局,而是真的——也許是他作家的直覺告訴了他。